范先生的沉静点拨与秋先生的疏放启发,如同在心头投下了两颗石子,漾开的涟漪尚未完全平复,另一位对我而言亦师亦父的长者,也在这春夏之交的午后,踏着沉稳的步子,来到了西泠小院。
陈老先生的到来,总是伴随着一种不同于其他师长的、令人心安的气息。那是一种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属于书卷与学问的沉静力量。
他依旧是那身半旧的青布长衫,肘部的同色补丁浆洗得发白,却异常洁净。山羊胡梳理得一丝不苟,手指枯瘦,带着洗不掉的淡淡墨痕。他手中提着一个不大的布包,步履略显蹒跚,但腰背却挺得笔直。
“先生!”我连忙迎上前,欲要搀扶。
他摆了摆手,示意不必,目光却已落在院中石桌上我摊开的那本《吴中水利书》和旁边几张写满笔记的桑皮纸上。“在看这个?”他声音平稳,带着惯有的严肃。
“是,”我引他入座,奉上早已备好的粗茶,“先生前次教导,学生不敢或忘。近日翻阅,略有所得,正有些疑惑想请教先生。”
陈老先生微微颔首,脸上那古板的神情似乎柔和了那么一丝丝。他放下布包,并未立刻解答我的疑问,而是先端起茶杯,慢饮了一口,目光扫过庭院,最终落在那棵果实渐丰的枇杷树上。
“草木生长,依时而动,汲取水土阳光,方得硕果。”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学问之道,亦是如此。需得扎根于实土,仰赖于光阴,循序渐进,方能有所成。你近日接触音律、佛理,皆是开阔眼界的好事,但切莫忘了根本。”
我心中一凛,知道先生是在提醒我,莫要因追逐那些看似玄妙的境界而荒疏了学问的根基。范先生与秋先生教我的是“艺”与“道”的升华,而陈老先生,始终是那个为我牢牢按住“学”之根基的人。
“学生谨记先生教诲。”我恭敬应道,随即便将书中关于太湖流域水系治理与钱塘本地水利关联的几处困惑一一提出。
陈老先生听得很仔细,时而打断,追问我的理解,时而拈须沉思,然后用最简洁精准的语言,引经据典,为我剖析其中关窍。他从《禹贡》讲到前朝的水利名家,从地理形势讲到民生利弊,那些枯燥的河道、堰闸、粮赋数据,在他口中仿佛活了过来,串联成一幅幅生动的历史画卷与民生图景。
我凝神听着,只觉得眼前豁然开朗,之前许多模糊不清的地方,此刻都变得脉络清晰。先生不仅授我以鱼,更授我以渔,教导我如何从庞杂的记载中提炼信息,如何以联系的、发展的眼光看待问题。
答疑完毕,他这才将带来的布包推到我面前:“打开看看。”
我依言打开,里面是几卷手抄的书册,墨迹犹新,显然是先生近期的笔迹。书册封面并无名目,翻开内页,竟是先生将历代关于西湖疏浚、钱塘江海塘修筑的重要文献、奏疏、地方志记载,分门别类,择其精要,亲手抄录、编纂而成,其间还有他朱笔写的批注与见解!
“先生!”我捧着这沉甸甸的书册,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这需要耗费多少心血与时间!
“闲来无事,整理些许旧闻,或许于你理解此地风土人情有所助益。”陈老先生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读万卷书,亦需知脚下土。知其然,更须知其所以然。”
我紧紧抱着那几卷书册,指尖能感受到纸张的纹理与墨香的沉淀,更能感受到先生那深藏于严肃外表下的、殷切的期望与关怀。他不是仅仅要我学会吟诗作赋、弹琴吹箫,他是希望我能成为一个真正有见识、有根底、懂得思考的人。
“多谢先生厚赐,学生定当仔细研读,不负先生心血。”我起身,郑重地向先生行了一个大礼。
陈老先生坦然受了我这一礼,缓缓站起身:“好了,今日便到此。你好生用功,莫要急躁。”他顿了顿,又添了一句,声音比往常更低沉些,“近日城中或将有些纷扰,你……静心读书便好,少些外出。”
我微微一怔,先生此言,似乎意有所指?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吗?联想到前几日书铺郑先生那句“京中贵人南下”的闲谈,心中不由一动。但见先生并无多言的意思,我也按下好奇,只应道:“是,学生知道了。”
送走陈老先生,我独自坐在院中,夕阳的余晖将枇杷树的影子拉得很长。怀中,是先生亲笔编纂的书册,心中,是先生关于“根本”的叮嘱与那句含蓄的提醒。
范先生、秋先生、陈老先生……他们以各自的方式,为我构筑了一个丰富而坚实的精神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我学习技艺,探索心性,钻研学问,一步步地成长,一点点地扎根于这片古老的土地。
我轻轻抚摸着书册的封面,那粗糙的触感令人安心。
无论外界有何等“纷扰”将至,只要守住本心,扎根于学问与修行,我便有了应对一切的底气。
夜色渐浓,我点亮油灯,摊开先生所赠的书卷,沉浸于那由文字构筑的、关于这片湖山前世今生的智慧长河之中。窗外的钱塘,依旧灯火阑珊,而我的小院,书香弥漫,一片静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