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阮府。
谷雨之雨,落在乌衣巷深处的宰相府邸,与钱塘的润物无声截然不同。雨点敲击着琉璃瓦,顺着飞檐翘角汇成一道道急促的水线,砸在廊下打磨光滑的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雾,发出连绵不绝的、略显沉闷的哗哗声。庭院中的亭台楼阁、假山池沼,都笼罩在一片迷蒙的水汽里,那极致的奢华与严整的规制,在雨幕中显得愈发森然,也透出几分被束缚的压抑。
府中虽无农事,但谷雨“雨生百谷”的寓意,对于钟鸣鼎食之家同样重要。这意味着仓廪将实,府库将丰,是维系这庞大世家运转的根基。故而,阮府上下对此节亦有一番不动声色的应和。
清晨,林婉儿便精心梳妆,换上了一身应景的湖绿色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裙,发间簪一支点翠衔珠步摇,带着丫鬟,亲自捧着一个朱漆食盒,来到了阮郁所居的清晖院。
“表哥可在?”她声音柔婉,立在廊下,任由微湿的雨气沾染裙裾,更显得楚楚动人。
玄墨无声无息地出现,躬身道:“公子正在书房。林小姐有何事?”
“今日谷雨,婉儿备了些府里刚制的谷雨新茶并几样时新点心,特送来与表哥品尝。”林婉儿浅笑着,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那扇紧闭的书房房门。自秋千事件后,她愈发谨慎,也更勤于在这些细微处下功夫,试图挽回在阮郁和崔夫人心中的印象。
书房内,阮郁正临窗而立。他并未看向窗外雨景,目光落在手中一卷书册上,但若细看,便能发现那书页许久未曾翻动。玄墨方才呈上的密报,关于漕运案的关键人物钱世铭已在吴郡秘密接触过王珩一位远房叔父的消息,让他心中冷笑。吴郡王氏,果然还是忍不住要伸手了么?
听闻门外林婉儿的声音,他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这位表妹的心思,他洞若观火。秋千事件的嫌疑尚未洗清,她便又如此急切地示好……
“请表妹进来。”他转身,面上已恢复一贯的温煦。
林婉儿莲步轻移,踏入书房,顿觉一股清冽的松墨香气扑面而来,与窗外潮湿的雨气形成鲜明对比。她将食盒轻轻放在窗边的矮几上,亲手取出一个越窑青瓷茶盏,注入烹好的新茶,茶水碧绿清澈,热气氤氲,茶香四溢。
“表哥,这是今春最先一茬的‘雨前’,您尝尝可还入口?”她双手奉上茶盏,眼波流转,带着恰到好处的期盼。
阮郁接过,指尖触及微烫的盏壁,目光在那葱白的指尖上掠过,随即落在茶汤上,淡淡道:“有劳表妹费心。”他浅啜一口,赞道:“茶汤清冽,香气悠长,是好茶。”
得到肯定,林婉儿心中微喜,又道:“还有这香椿饼、青团,都是谷雨时令之物,最是新鲜不过。”她一边布菜,一边柔声说着,“方才去给老夫人请安,见园中牡丹经雨,愈发娇艳,想来这谷雨之水,于花木亦是甘霖。”
她试图将话题引向风花雪月,展现自己的雅趣。
阮郁却只是微微颔首,目光再次投向窗外密实的雨帘,语气平和无波:“谷雨时节,雨水充沛,于稼穑自是好事。只是江南多地恐有涝患,漕运疏通,亦是朝中要务。”
他一句话,便将这温馨的品茶时光,拉回到了庙堂之高的沉重议题上。
林婉儿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迅速调整,附和道:“表哥心系国事,辛苦了。”心中却是一沉,只觉得阮郁表哥的心思,比这谷雨的天气更加难以捉摸。她精心准备的茶点与话题,仿佛都落在了空处。
又闲谈几句,见阮郁虽应对有礼,却明显心不在焉,林婉儿只得识趣地告退。走出清晖院,雨丝扑面而来,带着凉意,她忍不住紧了紧衣衫,心中那份因阮郁疏离而生的失落,如同这院中积蓄的雨水,漫溢开来。
而此刻的枕霞阁,因谢阿蛮归家未返,显得格外冷清。只有几个小丫鬟在廊下窃窃私语,怀念着那位红衣少女在时,带来的鲜活生气。
松鹤堂内,阮老夫人正由丫鬟伺候着用一碗燕窝粥。听着窗外雨声,她叹了口气:“这雨下得人心也跟着发潮。阿蛮那丫头不在,府里倒是安静了不少,却也少了许多乐趣。”
崔夫人陪坐在侧,闻言,端庄的面容上露出一丝无奈:“母亲,阿蛮性子跳脱,在府里难免惹出些是非。如今回了将军府,倒也清净。”她虽不喜谢阿蛮的“野”,但经过秋千一事,对林婉儿也存了芥蒂,只觉得两个都不是十分称心。
“跳脱有跳脱的好,至少真实。”老夫人慢悠悠地道,“不像有些人,心思藏得深,面上却做得十足。”她活了大半辈子,后宅这些弯弯绕绕,看得分明。
崔夫人沉默不语,心中自是明白老夫人所指。
与此同时,吴姨娘所居的院落里,却是另一番光景。阮涣正坐在母亲身旁,有些烦躁地看着窗外。
“娘,这雨下得没完没了,真是烦人!阿蛮表姐也不知何时回来,这府里越发闷得慌了!”
吴姨娘瞪了他一眼,低声道:“噤声!整日就知道玩闹!你郁兄长如今在朝中愈发得力,你不多想着如何上进,讨你父亲和嫡母欢心,只惦记着玩伴!”她心中亦是焦急,谢阿蛮这条线眼看有些眉目,却因秋千事件中断,如今只能另寻他法。
她目光闪烁,又道:“我听闻,林尚书近日在朝中颇为活跃,与几位御史过往甚密……你且安分些,多看多听,少说话。”
而在镇北将军府中,谢阿蛮正大口吃着厨房特制的谷雨炸春卷,对着窗外大雨抱怨:“这建康的雨,黏黏糊糊的,哪有我们北地的雨爽快!”她虽在家中自在,但偶尔也会想起阮府那个能荡得很高的秋千,以及……阮玉妹妹那苍白的笑脸。
谢屹从军营回来,脱下湿透的披风,见妹妹嘟着嘴,便问道:“怎么了?谁惹我们阿蛮不高兴了?”
“没有,”谢阿蛮甩甩头,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大哥,你前几日去阮府,可见到林姐姐了?”她心思单纯,虽厌恶可能害她之人,但对林婉儿本人,倒无太多恶感,只觉得她有些“装”。
谢屹闻言,动作微顿。脑海中瞬间闪过林婉儿那日在水榭边,娇柔婉转、我见犹怜的身影。他送出那枚羊脂白玉佩,虽未署名,却笃信她能猜到是谁所赠。只是,不知那玉佩……她是随手弃之,还是……他目光微沉,压下心头那丝难以言喻的关切与探究,面色如常,声音低沉:“匆匆一面,未曾多言。” 那份因玉佩而生的微妙牵挂,被他深藏在刚毅的外表之下,无人得窥。
谷雨之雨,依旧绵密不绝,笼罩着巍峨的阮府,也笼罩着府中每一个心思各异的人。雨水滋养着权势与野心,也冲刷着暗处的污浊与算计。在这春深似海的时节,阮府的波澜,远未停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