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珩离去后的午后,小院重归宁静。阳光偏移,将枇杷树的影子拉得更长。我并未懈怠,重新净手,端坐于树荫下,将心神从洞箫的沉静内敛,转向琵琶的激昂外放。
云娘子授我的《松涛》一曲,我已练习多日,指法渐熟,对那苍劲的意境也有了些许皮毛的体会。但今日,当我再次拨动琴弦时,心中却有些不同的感悟。
晨起琴弦上的力道摸索,方才洞箫气息的绵长控制,还有与王珩探讨音律时提到的“清越哀婉”与“通鬼神”之说,种种思绪如同溪流汇入心湖。我忽然觉得,《松涛》或许并非一味追求雄浑壮阔。松生于崖壁,迎风傲雪,其坚韧在于根系的深扎,在于枝叶在风霜中每一次细微而顽强的震颤。那“涛”声,是无数松针在与风抗衡、共鸣时发出的集体的怒吼,其下是每一棵松树独立的坚守。
想到此,我调整了呼吸,指尖落在弦上。轮指不再急于追求力度与速度,而是先求均匀、扎实,仿佛松根牢牢抓住岩石;揉弦则带上了更细微的颤动,模拟风过松针时那簌簌的、不绝如缕的声响。我将对气息控制的体会融入指端,让乐句的起伏更有内在的张力,而非流于表面的喧哗。
一遍,两遍……我沉浸在这种新的尝试中,汗水渐渐浸湿了鬓角,指尖也传来熟悉的灼热与刺痛,但心神却异常专注。我仿佛能“听”到指尖下那虚拟的松林,在风雨中摇摆,却岿然不倒。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极轻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我并未回头,指尖也未停,直到将这一段落奏完,余音袅袅散去,方才起身,转向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院门的云娘子。
“云姨。”我敛衽行礼。
云娘子今日未抱琵琶,只穿着一身素净的灰布衣裙,发髻挽得一丝不苟。她静静地看着我,清泠的目光中带着审视,良久,方缓缓开口:“今日这一遍,有些不同。”
我垂首道:“学生愚钝,近日练习琴、箫,偶有所得,便尝试融入琵琶之中,也不知对错,还请云姨指正。”
“哦?”云娘子走近几步,目光落在我因长时间练习而微微发红的指尖上,“说说看,是何所得?”
我整理了一下思绪,将方才心中所想,关于松之坚韧在于细微处的体会,以及尝试用更扎实的轮指和更富变化的揉弦来表现的想法,细细说了。
云娘子听罢,沉默片刻,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赞许。“能于技艺之外,反求诸心,联系他法,融会贯通,是好事。”她顿了顿,语气依旧平淡,却字字清晰,“你方才所奏,轮指力道下沉,是为‘根’稳;揉弦细微多变,是为‘叶’活。虽火候尚浅,意境未成,但方向是对的。《松涛》之魂,不在模仿其形,而在体会其神。松有千姿,风有万态,能抓住其根本神韵,方算入门。”
她走到石桌旁,示意我将琵琶递给她。她并未弹奏整曲,只是信手拨弄了几个音符,那音色竟比我方才所奏更加凝练、通透,仿佛每一个音都蕴含着无尽的力量与韧性。
“听这音色,”她道,“不是靠蛮力,而是靠心力与气息的灌注。你的气息练习,于琵琶亦有大用。音由心生,气随意转。心神凝定,气息沉潜,指下方能有力而不躁,有韵而不浮。”
我凝神细听,用心体会那音色中的差别,只觉豁然开朗。原来诸般技艺,到了深处,皆是相通。琴之静,箫之气,琵琶之力,归根结底,都在于一个“心”字。
云娘子将琵琶还给我:“今日便到此。往后的练习,不必贪多,每日只择一两处关窍,细细打磨,将今日所悟融入其中。记住,‘水深流静’,真正的力量,往往蕴藏在最沉静之处。”
“学生谨记云姨教诲。”我深深一礼。云娘子的话,如同拨云见日,让我对《松涛》,乃至对音乐之道,都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
送走云娘子,夕阳已西斜,天边布满绚丽的晚霞。我并未立刻继续练习,而是抱着琵琶,坐在石凳上,回味着方才的点点滴滴。
指尖的微痛,云姨的点拨,与王珩探讨时的灵光一现,还有那于内心深处慢慢滋生的、对技艺与心性关系的领悟……这一切,都如同养分,滋养着我在这条路上前行。
贾姨端着一碗新熬的绿豆汤走来,见我坐在暮色中出神,轻声道:“小小,累了吧?喝点汤歇歇。”
我接过温热的汤碗,抬头对她笑了笑:“贾姨,我不累。”
是的,我不累。反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与平静。我知道,在这西泠桥畔的小院里,在我的弦箫清音之间,我正在以一种缓慢而坚定的速度成长着。不为取悦谁,不为攀附谁,只为对得起这重来的一生,对得起胸中那颗不甘平庸、向往自由的灵魂。
晚风拂过,带来湖上湿润的气息。我轻轻拨动了一下琵琶弦,发出一个清越的单音,融入这钱塘春末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