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食节前一日,建康,阮府
相较于钱塘的宁静雨日,建康阮府的寒食节前筹备,则显得规制宏大,一丝不苟。
虽贵为宰相府邸,亦需严格遵守寒食禁火的古礼。从清晨开始,府中各处厨房便进入了最后的忙碌阶段,必须在日落熄火前,将未来两日(寒食节及清明节一早)阖府上下的冷食全部备齐。
大厨房里,数十名厨役井然有序地忙碌着。蒸制青精饭的巨大蒸笼冒着滚滚白汽,熬煮饧粥的大锅咕嘟作响,制作各种精致冷盘、糕点的案板前更是人影攒动。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食物混杂的香气,却又隐隐透着一股“最后一餐烟火”的紧迫感。
崔夫人亲自坐镇指挥,查看各项食材的准备情况,神色肃穆。寒食清明是祭祀祖先的重要时节,任何环节都容不得半点差错。
林婉儿和谢阿蛮也知晓规矩,今日都安分地待在自己院中。林婉儿坐在听雪轩的窗边,看着窗外被雨打湿的芭蕉,心中盘算着明日寒食,后日清明,家中定然会派人来接。她既期盼回家见到父母,又有些不舍离开阮府,离开阮郁表哥。
“也不知表哥明日会做些什么?”她托着腮,幽幽地想。阮府规矩大,寒食节想必也是气氛凝重,不如在家中自在。但若能远远看表哥一眼,也是好的。
而枕霞阁内,谢阿蛮则有些百无聊赖。她最不耐烦这些繁琐的规矩,尤其是不能生火做饭,只能吃冷食,让她觉得浑身不得劲。“早知道这么麻烦,还不如在边关呢!哪有这么多讲究!”她嘟囔着,在屋里走来走去,恨不得立刻策马出城去跑一圈。
就在这时,丫鬟进来通报:“小姐,府外来了位军爷,说是奉镇北将军之命,来接小姐回府过节的。”
谢阿蛮眼睛一亮:“是我爹派人来了?快请进来!”她以为是父亲身边的亲兵。
然而,当来人在丫鬟引领下踏入枕霞阁时,谢阿蛮却愣了一下。
来人并非她常见的父亲亲卫,而是一位年约三十岁的男子。他身量高大,肩宽背厚,穿着一身玄色常服,虽未着甲胄,但行走间自带一股久经沙场的沉稳与煞气。面容轮廓分明,肤色是常年风吹日晒的古铜色,眉眼深邃,唇上留着修剪整齐的短髭,显得成熟而刚毅。他与谢阿蛮有几分相似的眉眼,但气质却截然不同,谢阿蛮是蓬勃的英气,而他则是内敛的、经历过风霜的硬朗。
“阿蛮。”男子开口,声音低沉醇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
“大哥?”谢阿蛮有些意外,随即笑了起来,“怎么是你来了?爹呢?” 来人正是她同父异母的兄长,谢擎原配所出的嫡长子,如今的镇北将军公子——谢屹。
谢屹看着眼前明媚活泼的妹妹,刚硬的眉眼柔和了些许:“父亲军务繁忙,脱不开身,命我来接你。明日寒食,后日清明,需回府祭祖。”他的目光在谢阿蛮身上扫过,带着兄长的审视,“在阮府这些时日,可还习惯?没给老夫人和表哥添麻烦吧?”
“我好着呢!”谢阿蛮满不在乎地摆手,“就是规矩多了点,闷得慌!大哥你来得正好,我们什么时候走?”
“今日天色已晚,又下着雨,明日一早动身。”谢屹说道,“我已拜见过阮相和夫人,明日再来接你。”
兄妹二人正说着话,恰逢林婉儿因心中烦闷,带着丫鬟想去园中走走,路过枕霞阁附近。她远远瞧见阁内似乎有陌生男子身影,心下好奇,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雨丝如帘,隔着一段距离,她看得并不十分真切,只觉得那男子身形挺拔,气度不凡,不似寻常仆役。正疑惑间,谢阿蛮已瞧见了她,扬声喊道:“林姐姐!”
林婉儿只得走近些。
待她走到廊下,看清了谢屹的容貌,不由得微微一怔。此人……她依稀有些印象。许多年前,在她还很小的时候,似乎随母亲去谢家做客,见过这位谢家大哥。只是那时他还是个沉默寡言的少年,远不似如今这般……充满了成熟男子的压迫感。
谢屹的目光也落在了林婉儿身上。眼前的少女身姿窈窕,容颜娇美,穿着一身浅碧色衣裙,在这烟雨朦胧中,宛如一株沾露的玉兰,与他平日里见惯的边关女子或京城贵女都不同,带着一种娇柔而易碎的美感。他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惊艳,随即恢复了平静。
“婉儿表妹。”谢屹拱手一礼,语气客气而疏离。他自然是认识林婉儿的,毕竟两家是姻亲,只是多年未见,印象早已模糊。此刻再见,却发现这位表妹出落得如此标致。
林婉儿连忙敛衽还礼:“谢……谢家表哥。”她声音细微,带着惯有的柔婉,目光与谢屹接触一瞬,便迅速垂下。不知为何,面对这位气势逼人的谢家表哥,她心中竟有些莫名的紧张,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被那成熟刚毅气息所吸引的悸动。但这感觉稍纵即逝,立刻被她压了下去。她下意识地将眼前的谢屹与总是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的阮郁表哥比较起来,只觉得谢屹虽也英俊,但太过粗犷硬朗,少了那份让她心折的儒雅清贵。
“大哥,这是林尚书家的婉儿姐姐,跟我一起在阮府小住的。”谢阿蛮大大咧咧地介绍。
谢屹点了点头,并未多言,只是对林婉儿道:“明日接阿蛮回府,打扰表妹了。”
“表哥客气了。”林婉儿轻声应道,不敢再多看,借口天色已晚,便带着丫鬟匆匆离开了。走出老远,还能感觉到背后那道沉稳的目光,让她心跳有些失序,但更多的是一种说不清的烦乱。谢家的人,果然都带着一股子……蛮气。她在心中暗暗评价,还是阮郁表哥最好。
谢屹看着林婉儿离去的背影,那袅娜的身姿消失在雨幕回廊深处,目光微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大哥,你看什么呢?”谢阿蛮疑惑地问。
“没什么。”谢屹收回目光,语气恢复如常,“明日一早我来接你,早些收拾。”说完,便转身大步离去。
谢阿蛮看着兄长的背影,挠了挠头,也没多想,继续沉浸在即将回家的兴奋中。
而此刻,阮府的各处厨房,最后一缕炊烟也终于熄灭。偌大的府邸,随着火光的消失,仿佛瞬间沉入了一种庄重而冷清的寂静之中。
寒食之夜,降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