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春和景明
几场淅淅沥沥的春雨过后,钱塘的春意愈发浓得化不开了。空气中饱含着水汽与花香,吸一口,肺腑间都是清甜湿润的。日光也褪去了早春的薄脆,变得温煦醇厚,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催得骨头都有些发懒。
这日晨起,看着窗外明晃晃的日头,心中忽然便惦念起顾嬷嬷来。自年前礼仪学成后,见面次数便少了,多是年节时遣老周头送些节礼,自己亲去问安的次数屈指可数。虽说嬷嬷性子清冷,不喜虚文,但师恩如山,岂能因学业已毕便疏于问候?
心下既定,便对贾姨说想去探望顾嬷嬷。贾姨闻言,连连点头:“是该去,是该去!顾嬷嬷虽严厉,心肠是极好的,对你更是倾囊相授。你如今举止气度大不同往日,多亏了她老人家当初的严格管教。”说着,便手脚利落地装了一匣子新制的桂花定胜糕并一小罐上好的龙井茶,“嬷嬷不喜奢靡,这些自家做的吃食和清茶,她或许肯受。”
我接过东西,心中感念贾姨想得周到。换了身素净不失礼数的藕荷色襦裙,发间只簪一枚素银簪子,便乘了油壁车往顾嬷嬷居住的城西小巷行去。
巷道依旧清幽,青石板路被春雨洗得油亮。叩响那扇熟悉的、漆色斑驳的木门,不多时,里面传来沉稳的脚步声。门“吱呀”一声开了,顾嬷嬷的身影出现在门后。
她依旧是那身浆洗得干干净净的深色布衣,头发在脑后梳成一个紧实圆髻,纹丝不乱,只用一根素银簪子固定。面容清癯,眼神依旧如记忆中那般,锐利得像能滤清浊水的软布,仿佛能一眼看到人心里去。
见到我,她眼中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讶异,随即恢复平静,侧身让开:“进来吧。”
小院依旧整洁得近乎严苛,不见一片落叶,一根杂草。只是墙角那几株老梅早已谢尽,换上了几盆新绿的兰草,廊下晾晒着一些常见的草药,散发着淡淡的清苦气息,给这过于规整的院落添了几分生机。
“嬷嬷安好。”我将手中的匣子和茶叶奉上,“这是贾姨自己做的一点糕饼和新茶,不成敬意,望嬷嬷笑纳。”
顾嬷嬷目光在那朴素的礼物上一扫,并未推辞,只淡淡道:“费心了。”她引我在廊下的小杌子上坐下,自己则坐在那张惯常坐的藤椅里,腰背挺直,姿态一如往昔。
“今日怎么得空过来?”她开口,声音平稳,没有寒暄。
“春日晴好,心中挂念嬷嬷,便来看看。”我如实答道,目光落在她依旧清亮锐利的眼眸上,“嬷嬷近来身体可好?”
“老样子,无病无灾。”她简短回答,目光却在我身上停留片刻,仿佛在审视一件许久未见的作品,“你倒是比年前沉静了些。”
我微微一愣,随即了然。顾嬷嬷的眼睛,毒得很。这些时日的经历,陈老先生的病,诗会的应对,技艺的磨炼,乃至对自身命运的些微感悟,虽未宣之于口,却终究在眉宇气度间留下了痕迹。
“经历些事,总要有些长进,才不负嬷嬷昔日教诲。”我轻声道。
“嗯。”顾嬷嬷鼻腔里轻轻哼了一声,听不出是赞同还是别的,“礼仪是形,心性是根。形易学,根难养。你能悟到这一层,不算辜负我那几月的口水。”
她说话依旧这般直接,不留情面,我却从中听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阳光暖暖地照在廊下,将兰草的影子投在地上,微微晃动。我们之间并无太多闲话,多是沉默。但这份沉默并不尴尬,反而有种历经时光沉淀后的安然。
我看着她那双布满薄茧、却依旧稳定的手,想起她当初如何手把手教我行走坐卧,如何一字一句教我应对言辞,那些看似严苛到不近人情的规矩,如今已内化为我言行举止的一部分,成了安身立命的铠甲与底气。
“嬷嬷,”我忽然想起一事,开口道,“前些日子赛龙舟,人山人海,若非当初您教导的‘行止有度,临乱不慌’,只怕我与几位友伴要在人群中失散了。”
顾嬷嬷端起手边的粗陶茶杯,抿了一口,淡淡道:“礼仪不是枷锁,是让你在任何境况下,都能保住体面,护住自身的盾。你能在喧闹中记起并用上,便算没白学。”
她又问了几句陈老先生的身体近况,我一一答了。听闻先生已无大碍,她只点了点头,并未多言,但眼神中那一闪而过的放松,并未逃过我的眼睛。嬷嬷与陈老先生,一位重行,一位重文,看似道不同,实则内里对品性学问的坚持,如出一辙。
坐了近一个时辰,茶凉了,日头也略略偏西。我起身告辞。
顾嬷嬷并未多留,只送我到院门口。在我踏出门槛时,她忽然在我身后开口,声音依旧是平的,却似乎比往日多了一丝几不可察的温度:
“小小。”
我回头。
她看着我,目光深邃:“路还长,守住你的‘根’。”
只此一句,再无他言。
我心头一热,郑重敛衽:“小小谨记嬷嬷教诲。”
转身离开巷子,春风拂面,带着兰草与药草的清冽气息。回头看时,那扇漆色斑驳的木门已悄然合上,将那份独特的严苛与温情,重新关回了清幽的小院之中。
心中却仿佛被这春风注入了一股沉静而坚定的力量。
师长之恩,如同这春日化雨,润物无声,却滋养着脚下的每一步路。
回到西泠小院,枇杷树的浓荫下,似乎连光影都变得更加沉静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