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末,春雨初霁
接连几日缠绵的春雨,将天地洗得澄澈透亮。院中枇杷叶绿得愈发深沉,油汪汪地反射着天光。青石板缝隙间的苔藓吸饱了水,茸茸地铺开,踩上去软韧无声。空气里满是雨水浸润后的清新,混着泥土和草木的甘洌气息,吸一口,肺腑都像是被涤荡过一般。
陈老先生身子一日好过一日,已能在院中缓缓踱步,偶尔指点我几句书义。贾姨忙着将受潮的衣物被褥搬出来晾晒,满院子都是阳光和皂角的干净味道。
心绪如同这雨后的晴空,疏朗明净。前些时日的忧惧、节庆的喧嚣、诗会的风雅,都渐渐沉淀下来,化作心底一抹温润的底色。是时候,重新拾起那被暂且搁置的丝竹之音了。
接连几日的诗会、游春,虽愉悦心神,却也确实将日常的功课稍稍打乱。这日清晨,我正对镜梳理,心中盘算着是否该主动去范先生和秋先生处补上耽搁的古琴与洞箫课业,院门外却先响起了熟悉的、沉稳的叩门声。
贾姨前去应门,片刻后,带着笑意回转:“小小,是范先生来了。”
我心中微微一怔,随即涌起一阵暖流与赧然。连忙整理好衣衫发髻,快步迎出堂屋。
只见范先生依旧是一身半旧的月白长衫,清瘦儒雅,已静静立于院中那棵老枇杷树下。晨光透过新叶的缝隙,在他肩头投下细碎的光斑,他周身似乎都带着那股熟悉的、淡淡的松木与生漆的清气。
“先生。”我敛衽行礼,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学生正想着今日该去先生处请教,不想劳动先生先行一步。”
范先生目光温和,落在我身上,并无半分责难之意,只淡淡道:“春日暄和,人心易弛。闻你前几日参与雅集,又有佳作,本是好事。然琴箫之道,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今日天气晴好,正好温习。”
“是,先生。”我垂首应道,心中那点因怠惰而生的浮躁,在这位永远沉静如水的师长面前,悄然沉淀下去。
于是,授课便在这春意盎然的小院中开始。未曾急于抚琴,范先生先让我于石凳上静坐,调匀呼吸,感受院中光影移动,风声过耳,鸟鸣间歇。
“琴者,禁也。禁其浮躁,定其心神。”他声音平缓,如同这清晨流淌的微风,“心若不静,纵有妙指,亦难达幽微之境。”
我依言闭目,摒弃杂念,将心神沉浸于此间。鼻端是泥土与草木的清新,耳中是风拂叶动的沙沙声,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市井人声……渐渐地,那些纷扰似乎远去,内心一片澄明空阔。
待我睁开眼,范先生微微颔首,方将那张跟随他多年的古琴置于石桌上。
并未教授新的曲目,只让我反复弹奏一段早已烂熟于心的《幽兰》引子。指尖触碰冰凉的丝弦,每一次拨动,都力求将方才那份静寂的心境融入其中。
“此处过于着意,落了下乘。”
“音断意不可断,气息需绵长。”
他偶尔出言点拨,言语简洁,却总能直指要害。阳光渐渐升高,将我们的身影拉短,琴音在小院中回荡,与春光融为一体。
课毕,范先生收起琴,临行前看了我一眼,道:“《松涛》之曲,云娘子既已授你,闲暇时亦可于心中默想其意。琴箫虽器不同,其理相通。胸有丘壑,音自高旷。”
我深深一礼:“学生谨记先生教诲。”
送走范先生,我回到屋内,只觉得心神俱澈,仿佛被这春日晨光与琴音彻底洗涤过一遍。正想着下午是否该去秋先生处请教洞箫,却听贾姨又道:“秋先生托街口的孩童带了话来,说他午后要去城外访友,今日的箫课便暂歇一日,让你自行练习气息,体会‘气流于内,意发于外’之感。”
我不禁莞尔。这两位师长,一位沉静内敛,一位疏放不羁,却都如此心思细腻,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今日前来或传话,仿佛默契地要将我拉回这修行的正轨。
心下感动,更不敢懈怠。午后,我便依着秋先生往日所教,于窗前练习吐纳,感受气息在体内的流转,想象那箫声呜咽,如何与这春日蓬勃的生机相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