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廿六,晨光熹微。
炭火燃了一夜,将熄未熄,室内残留着暖意与淡淡的药香。我伏在榻边矮桌上浅眠,被窗外几声清脆的鸟鸣唤醒。抬头望去,陈老先生不知何时已醒,正静静地看着我,那双往日古井无波的眼眸,此刻虽仍带着病后的浑浊与疲惫,却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清明。
“先生,您醒了?”我连忙起身,探手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触手已不再滚烫,只是微温,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可要喝水?”
他微微颔首。我扶他稍稍坐起,将温水一点点喂他喝下。他的动作依旧迟缓,吞咽也显得有些费力,但比起前两日那骇人的情形,已是天壤之别。
“辛苦……你了。”他声音极其沙哑微弱,几乎只是气音。
“先生说的哪里话,这是学生应当做的。”我替他掖好被角,轻声道,“李大夫和孙郎中都来看过了,说您需好好静养。药还在煎着,一会儿就好。”
他闭了闭眼,似在积蓄力气,片刻后又睁开,目光缓缓扫过收拾得比往日整洁不少的陋室,以及墙角那筐新炭,最终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有欣慰,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
早膳是贾姨送来的熬得极烂的米粥和一小碟清淡的酱瓜。我小心地喂先生用了半碗,他便摇头示意够了,精神却似乎又好了一些。
“《蒹葭》……”他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微弱,却清晰了些,“……讲到何处了?”
我一怔,没想到他病体稍愈,心中挂念的竟是未讲完的课业。一股酸涩与敬意同时涌上心头。我拿起置于枕边的那卷《诗经》,翻到《蒹葭》篇,轻声道:“回先生,讲到‘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他微微颔首,示意我继续。
于是,在这清晨的微光里,守着尚未痊愈的师长,我捧着书卷,将后续的注解与自己的理解娓娓道来。他的精神不济,听一会儿,便会闭目养神片刻,偶尔在我停顿或不解处,会勉力提点一两句,虽简短,却依旧精准深刻。
这不再是往日严肃的课堂,更像是一种无声的传承与陪伴。窗外,融雪的水滴从屋檐落下,声声清脆,与室内低低的讲书声交织,竟有种劫后余生的宁静与珍贵。
午后,先生服过药后沉沉睡去。我正坐在窗边温习云娘子所授的《松涛》指法,院门外传来了熟悉的、带着几分疏朗之气的叩门声。
是王珩。
我略感意外,起身迎了出去。他今日依旧是一身湖蓝色锦袍,只是外面罩了件挡风的鹤氅,手中提着一个精致的竹篓,见到我,脸上露出爽朗的笑容,目光却先关切地投向屋内。
“苏娘子,冒昧打扰。听闻陈老先生身体欠安,家中有几支上好的老山参,聊表心意,望老先生早日康复。”他将竹篓递上,言辞恳切。
“王公子有心了。”我接过竹篓,道了谢,却并未立刻请他入内,“先生刚服了药睡下,不便打扰,还望公子见谅。”
“无妨无妨,让老先生好生休息最重要。”王珩连忙摆手,目光却落在我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与一丝担忧,“苏娘子面色似有倦意,可是连日照料辛苦?也要多保重自身才是。”
“多谢公子关怀,我还好。”我语气平和,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王珩似乎并不在意我的疏离,反而就着这站在院中的机会,与我闲聊起来。他先是问了问先生的病情,得知已无大碍,便松了口气。随后,话锋一转,又提及那日诗会联句,赞我应对机敏,意境高远。
“那日与娘子联句,恍如昨日,每每思之,仍觉齿颊留香。”他笑道,眼神明亮,“不知近日娘子可又有新作?或是于音律上,可有新的体悟?那日闻娘子清音,至今难忘。”
他的热情与直接,如同这早春的阳光,带着不容忽视的温度。我知他并无恶意,只是性情使然,加之确实欣赏才学。但经历过阮郁那封冷静权衡的信笺,面对王珩这般毫不掩饰的接近,我心中反而更加清醒。
“劳公子挂念,近日琐事缠身,并无新作。音律亦是日常练习,不敢懈怠而已。”我淡淡回应,将话题引开,“公子远道而来,不如进屋喝杯热茶?”
这只是客套,王珩却也识趣,笑道:“不了,不了,既然老先生安歇,王某便不久留了。只是……”他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本装帧雅致的诗集,“这是家父近日刊印的《吴郡诗钞》,收录了江南诸多同好之作,其中亦有王某几首拙作,斗胆请娘子闲暇时斧正。”
我迟疑片刻,见他目光真诚,便双手接过:“公子厚赠,小小拜谢。斧正不敢当,定当拜读学习。”
王珩见我收下,脸上笑意更浓,又寒暄几句,方才告辞离去。
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我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诗集,心中并无多少波澜。王珩的欣赏是真,他的家世、才学亦是不凡,若在旁人看来,或许是一段良缘的开端。
但我只是转身,将那人参交给贾姨收好,将那本诗集置于书案一角,然后重新坐回窗边,继续揣摩那未尽的《松涛》曲谱。
指尖虚按,心神沉静。
陈老先生在榻上翻了个身,发出轻微的声响。我放下曲谱,走过去看了看,见他睡得安稳,呼吸平稳,便也安心。
倒了一杯温水放在他触手可及的矮凳上,我回到窗边,就着午后渐暖的天光,翻开了王珩赠与的那本《吴郡诗钞》。
读诗,是学习,是交流,与风月无关,与门第无涉。
如此,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