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春的朝阳带着几分慵懒的暖意,透过支摘窗,落在书案那幅栖霞先生的雪梅图上。墨色的枝干,疏落的花瓣,在晨光中仿佛活了过来,静静诉说着孤寒与傲骨。我小心地将画卷起,收好。今日,便是那新春诗会之期。
心中默念着慧觉师父“但凭自然,不滞于物”的教诲,那份因未知场合而生的些微忐忑,便也渐渐沉淀下去。如同潭水,风来则涟漪自生,风过则复归平静。
贾姨为我准备了一身见客的衣裳,并非那日鲜艳的正红,而是一件藕荷色绣缠枝忍冬纹的襦裙,外罩月白素面锦缎半臂,发间依旧只簪那支素银簪并一朵新剪的淡粉绢制海棠。既不失礼数,又不过分惹眼,恰合我心意。
“我们小小,穿什么都好看。”贾姨帮我理了理衣领,眼中带着些许担忧,“只是那诗会上人多口杂,若有不长眼的,你只当没听见,莫要往心里去。”
我知她是记挂着林婉儿可能留下的影响,握住她的手,宽慰道:“贾姨放心,我省得的。不过是去坐坐,听听诗文,不会与人争执。”
乘着油壁车前往诗会所在的“望湖阁”。马车行至西湖边,但见湖光潋滟,远山含黛,虽仍是春寒料峭,已有几分酥软之意。望湖阁临水而建,飞檐翘角,此时已是人影绰绰,丝竹隐隐。
下了车,早有侍立的童子引路。踏入阁中,暖香扑面,与室外清冽的空气截然不同。阁内宽敞,已有不少文人雅士、闺秀名媛到场,三五成群,或凭栏赏景,或低声谈笑。男子多着宽袍博带,女子则衣香鬓影,环佩叮咚,一派富贵风流景象。
我的到来,并未引起太多注意。钱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虽有些微名,但也并非人人识得。我乐得清静,寻了一个靠窗、相对僻静的位置坐下,目光掠过在场众人。
果然见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梅溪散人正与几位老友谈笑风生,见到我,遥遥举杯,投来一个鼓励的眼神。范先生与秋先生竟也联袂而至,坐在一角,范先生神色平静,秋先生则已拿着酒壶自斟自饮,颇有几分“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架势。栖霞先生果然未来,他向来不喜这等场合。
除此之外,多是些陌生面孔。有几位衣着华贵、气度不凡的年轻公子,似乎是来自邻郡或是路过钱塘的世家子弟,正被一些人簇拥着,高谈阔论。也有几位妆容精致、举止优雅的闺秀,聚在一处,低声品评着彼此的衣饰,目光偶尔扫过全场,带着矜持的打量。
正暗自观察间,一个略带尖细的女声在不远处响起,声音不高,却恰好能让周围几人听见:
“哟,这不是苏家妹妹吗?今日也来了?还以为妹妹素来清高,不喜这等热闹场合呢。”
我抬眸望去,是城中一位姓李的乡绅之女,平日与林婉儿走得颇近,也曾在那次通判夫人生辰宴上见过。她今日打扮得珠光宝气,脸上带着故作亲热实则挑衅的笑容。
我神色未变,只微微颔首:“李小姐安好。恰逢其会,来聆听诸位高贤雅音。”
她掩口一笑,声音愈发刻意:“妹妹过谦了。谁不知妹妹诗才出众,连京里来的贵人都青眼有加呢!只是……”她话锋一转,目光在我素雅的衣裙上扫过,“妹妹今日这身打扮,未免也太素净了些,倒显得我们这些人过于浮华了。”
这话看似自嘲,实则暗指我不合时宜,甚至有些故作清高。周围几位小姐的目光也若有若无地落在我身上。
我心知这是林婉儿人走茶未凉,余波尚在。若在往日,我或会心生不快,但此刻,想起慧觉师父的话,只觉如同清风过耳,并未在心湖留下多少痕迹。
“衣着随心,各有所好。李小姐风华正茂,自然当配华服。”我语气平淡,既不接她的招,也不露怯懦,转而将目光投向窗外湖景,“今日湖光甚好,李小姐不妨一同欣赏?”
那李小姐见我如此反应,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脸上有些挂不住,哼了一声,悻悻转身与旁人说话去了。
这小插曲并未影响我多少心绪。我端起侍者奉上的清茶,浅啜一口,茶香清冽,正合此情此景。
然而,我隐隐感觉到,方才那李小姐的话语,似乎引来了更多关注的目光。尤其是那几位陌生的世家公子中,有一位身着湖蓝色锦袍、面容俊朗、眉宇间带着几分疏狂之气的青年,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带着几分审视与好奇。
就在这时,诗会的主持人,一位德高望重的本地致仕官员,走到阁中中央,宣布诗会正式开始。第一项,便是以“新春”为题,限韵作诗,算是暖场。
阁中顿时安静下来,众人或凝神思索,或提笔蘸墨。我并未急于动笔,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湖面上掠过的水鸟,感受着空气中流动的才思与暗涌。
我知道,这看似风雅平和的诗会,才刚刚拉开序幕。而我所要做的,便是守住本心,如潭映月,静观其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