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后,每逢陈老先生来授课,贾姨总会准备格外丰盛些的饭菜,分量也足。起初,先生总是推辞,言说“不便叨扰”,欲要讲完课便离开。我便寻各种由头,或是将问题留到饭后再问,或是拿出新得的诗文稿请他品评,或是让贾姨直接将饭菜摆上,言明“已然做好,若不用便是浪费了”。次数多了,先生见我与贾姨皆是真心实意,并非虚情客套,那严肃的眉眼才渐渐柔和下来,默许了这份心意。
我能感觉到,饭桌上热气腾腾的羹汤,简单却用心的菜肴,以及我和贾姨如同对待家人般的自然态度,让先生紧绷的身心似乎也松弛了些许。他虽依旧话语不多,但偶尔也会在品尝到合口的菜蔬时,微微颔首。
与此同时,我去城西先生住所的次数也渐渐频繁起来。不再总是以请教问题为借口,有时是送去一些时令的瓜果,说是邻里送的,吃不完;有时是带去一刀质地好些的桑皮纸,说是书铺郑先生给的优惠,买多了;有时甚至只是去坐坐,帮他整理一下散乱的书稿,或是将漏风的窗户重新糊一层新纸。
先生初时仍是抗拒的,尤其是我动手帮他做些杂事时,他总是连声道:“使不得,小小,你乃女子,怎能做这些粗活……”我便笑着回道:“先生教导弟子读书明理,弟子为先生略尽心力,整理书卷,正是学以致用,何分男女?” 他看着我坦荡而执着的眼神,终是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不再多言,只是在我离开时,会将我送至更远的路口。
这一日,我又去送新抄录的书籍。推开那扇熟悉的木门,却见先生正伏在案前,剧烈地咳嗽着,肩头耸动,面色潮红。我心中一惊,连忙上前,为他倒了一碗温水。
“先生,您咳得这般厉害,可请了郎中瞧过?”我担忧地问。
陈老先生缓过气来,摆了摆手,声音愈发沙哑:“老毛病了,不碍事。春日将尽,湿气重,过了这阵便好。”他显然并未请医。
我看着他那强撑的样子,心中又是焦急又是难过。先生微薄的收入,怕是多半都用来购置书籍纸墨了,于自身用度上,几乎是苛待。我深知直接提出请郎中或是赠他银钱,他断然不会接受。
回到家中,我与贾姨商量。贾姨亦是愁眉不展:“陈先生这脾气……硬来是不行的。”
我沉吟片刻,忽然有了主意:“贾姨,我们不如……就说是为了我。”
“为了你?”
“嗯。”我点点头,“就说我近来夜间亦有些咳嗽,心中害怕,想请位郎中来家看看,顺便也请郎中为先生诊一诊脉,安一安我的心。先生素来关心我的学业与身体,以此为由,或可成功。”
贾姨眼睛一亮:“这法子好!我明日便去请东街那位医术好、人也和气的孙郎中来!”
第二日,贾姨依计而行。孙郎中请来后,先是为我诊了脉(我自然无甚大碍),然后我便以“先生近日咳嗽,弟子心中忧虑难安,恐影响学业进益”为由,恳请孙郎中也为先生看一看。陈老先生起初仍是推拒,但见我言辞恳切,面露忧色,又碍于郎人在场,最终叹了口气,伸出了手腕。
孙郎中诊脉后,果然说是积年寒湿入体,加之劳累忧思,需好生调理,并开了几剂温补驱寒的汤药。
药抓回来后,我又以“弟子年幼,不懂煎药火候,恐糟蹋了药材”为由,请贾姨每日煎好药,由我送至先生住处,亲眼看着他服下。这一次,陈老先生看着那碗浓黑的药汁,又看了看我坚持而担忧的眼神,沉默良久,终是接过了药碗。
在他低头喝药的那一刻,我似乎看到,他那总是古井无波的眼中,有什么东西,微微闪烁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