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冰面下暗涌的生机,终究是藏不住了。仿佛只是一夜之间,春风便彻底撕去了冬日最后一丝矜持的面纱,变得大胆而殷勤起来。它不再是偶尔试探的、带着寒意的触碰,而是成日里绵绵不绝地吹拂着,虽仍有些料峭,但那寒意里已分明裹挟着越来越多温润的气息。
我的小院,仿佛也从一个沉实的梦境中,缓缓苏醒过来。
最明显的,是光影的变化。冬日里那种斜射的、带着清冷质感的光线,如今变得愈发饱满和明亮。它们慷慨地涌入堂屋,落在书案上,将那方小小的天地照得透亮,连空气中浮动的微尘都清晰可见,欢快地舞动着。阳光停留在身上的时间也长了,暖意能透过厚厚的衣衫,一直熨帖到皮肤上,驱散了积存一冬的阴寒。
于是,读书习字的地点,便从紧挨着炭盆的位置,渐渐移到了窗边。推开支摘窗,带着湖滨湿气和草木萌发气息的风便涌进来,翻动着书页,也撩动着心弦。陈老先生讲授的文章,似乎也因着这春日的和煦,少了几分古奥,多了几分可亲。讲到“天地之大德曰生”时,他目光扫过窗外那抹新绿,语气中亦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然。
贾姨已将我的春衫赶制了出来。那件用母亲留下的湖水绿软罗裁成的襦裙,穿在身上,轻薄而飘逸,颜色清浅如水,行动间似有波光流动。她满意地替我整理着衣带,笑道:“这才像个春天样子。”
我自己,也似乎被这春信所感染,心境变得愈发柔软而敏锐。练字时,笔下的字迹不知不觉间少了几分冬日的拘谨沉郁,多了几分舒朗的意趣。临摹王羲之的《兰亭序》,“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一句,写来竟觉格外顺手,仿佛能与千年前那份春日雅集的畅然心境遥遥呼应。
抚弄琵琶时,指尖也灵活了许多。那曲《雨荷》自是应景,就连练习《幽兰》或《梅花三弄》这类清商雅乐,也仿佛能更真切地触摸到那份“感时思幽贞”的孤洁与“凌霜不肯降”的风骨。乐音从弦上流淌出来,不再仅仅是技巧的呈现,更带上了对这盎然春意的呼应与喜悦。
我开始更频繁地走到院中,或是在廊下小坐。目光不再是漫无目的的放空,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审视,捕捉着每一丝微小的变化。
墙根那几点怯生生的绿意,如今已连成了细密的一片,是那种鲜嫩的、几乎能滴出水来的黄绿色。几株野草甚至抽出了细长的茎叶,在风中轻轻摇曳。那几丛凤仙花的根部,泥土明显被新生的力量顶松了,可以想见,地下的根茎正如何积蓄着力量,准备破土而出。
抬头看那几株老树,枝头的芽苞愈发饱满,颜色也由深变浅,有些甚至已经裂开了缝隙,露出里面毛茸茸的、新绿的叶尖,像一个个蜷缩着、即将伸展开来的小拳头。
就连空气的味道,也一日日地丰富起来。除了泥土的腥甜,更添了各种草木萌芽时特有的、清冽的生机之气。偶尔,还能闻到不知从谁家院落里飘出的、初开的白兰或是瑞香那若有若无的幽香。
这一切的变化,如此迅速,又如此自然而然。它们无声地诉说着生命的轮回与力量的更迭。我坐在廊下,看着这满院涌动的春意,心中那份因冬日漫长而生的沉潜,似乎也被这勃勃的生机所融化,变得轻盈而充满期待。
我知道,真正的繁花似锦、绿柳如烟还在后头。但眼下这“窥帘”而来的春信,这万物复苏前夜的蠢蠢欲动,却别有一种扣人心弦的魅力。它让人相信,无论经历过怎样的严寒与沉寂,生命总能找到它绽放的方式。
春风拂过面颊,带着暖意。我微微眯起眼,感受着这份天地赐予的、无声的抚慰。前路依旧在迷雾之中,但至少此刻,能与这春光共处一院,看生命悄然成长,便觉得人间值得,未来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