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呼啸了几日,天色始终是沉郁的铅灰色,仿佛一块湿冷的巨毡,将整个钱塘城笼罩其中。湖面失去了往日的粼粼波光,变得凝重而墨绿,浪头拍岸的声音也显得沉闷了许多。贾姨早已将窗户缝隙用厚纸仔细糊好,灶膛里的火终日不熄,烘得屋内暖意融融,与屋外的萧瑟恍若两个世界。
陈老先生的布袍外,也罩上了一件半旧的棉背心。他呵着白气走进堂屋,带来一身外面的寒意。今日讲解《孟子·告子下》,说到“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屋外风声正紧,呜咽着掠过屋檐,倒像是为这古奥的文字做着天然的注脚。先生的声音依旧平稳沙哑,仿佛窗外那欲雪的天色与凛冽的寒风,都不过是书中义理的另一种呈现,无需惊怪,只需静观。
午后,我正临着帖,忽然觉得窗外光线有些异样,抬眼望去,竟见稀疏的、莹白的雪粒,悄无声息地洒落下来。起初只是零星的几点,试探般地落在枯黄的芭蕉叶上、光秃的石阶上,随即,便密了起来,纷纷扬扬,如同扯碎了的云絮,轻盈地旋转、飘舞。
“下雪了!”我忍不住轻呼一声,放下笔,走到窗边。
贾姨闻声从灶间出来,也凑到窗前看了看,笑道:“还真是。这是今冬头一场雪呢。”她伸手将我的披风拢紧些,“别看现在下得轻,怕是能积起来。今年这雪来得算早了。”
我推开一条窗缝,一股清冽纯净的寒气立刻钻了进来,带着雪独有的、近乎虚无的气息。雪花落在脸上,瞬间化作冰凉的湿意。院中的世界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被这片纯净的白色悄然覆盖、改变。原本熟悉的景致,在雪的妆点下,变得陌生而宁静,有一种童话般的美。
这场初雪,似乎也叩响了邻舍的门扉。不一会儿,便听到孙阿茂在院门外喊:“贾嬷嬷,苏小娘子,下雪了!我娘让我送些刚炒好的南瓜子过来,给你们闲时磕着玩!”贾姨连忙去开门,接过那还带着锅气温热的布包,连声道谢。
王婆婆也拄着拐杖,由小孙女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来了,手里提着一个盖着棉垫的小竹篮。“熬了点红糖姜茶,驱驱寒。”她将竹篮递给贾姨,“这下雪天,喝一碗最是暖和。”
就连柳茵,也顶着雪花跑了来,发梢、肩头都落满了白,像个雪娃娃,手里还捏着个刚团好的、不甚圆润的小雪球,笑嘻嘻地要给我看。
小院因这场雪,反而比平日更添了几分热闹与温情。大家聚在堂屋,喝着滚烫的姜茶,磕着香喷喷的南瓜子,看着窗外愈下愈密的雪,说着闲话。话题无非是这场雪下得如何,年景会怎样,冬衣可都备齐了……琐碎而踏实。
我捧着温热的陶碗,姜茶的辛辣与红糖的甘甜在舌尖交织,暖流顺着喉咙一路蔓延到全身。看着窗外那漫天飞舞的洁白,听着耳畔邻舍温暖的家常,心中被一种巨大而安宁的幸福感充斥着。
这是我成为苏小小后,迎接的第一个冬天,第一场雪。它没有想象中那么酷寒难耐,反而因为有了贾姨无微不至的照料,有了邻舍真挚的关怀,有了这方可以遮蔽风雪的小小院落,变得充满了温暖的仪式感。
陈老先生说,“天将降大任”需经历磨砺。而此刻,在这初雪叩门的冬日,我更愿意相信,生活给予的,更多是这般看似平常、却足以慰藉心灵的温暖瞬间。它们如同黑暗中的灯火,冰雪下的暖壤,默默滋养着生命,让人有勇气面对任何未知的“苦其心志”。
夜幕降临,雪仍未停。院中已积了薄薄一层,在夜色中泛着朦胧的白光。万籁俱寂,唯有雪花落下的簌簌声,轻柔得如同梦境。
我吹熄了灯,躺在被贾姨用汤婆子烘得暖洋洋的被窝里。窗外雪光映照,屋内安宁温暖。我知道,从今夜起,钱塘的冬日便正式开始了。前路或许仍有寒潮,但心底这份由初雪之日积蓄起的暖意,将伴我度过整个漫长的冬天。
雪落无声,人间有情。这个冬日,似乎也并不那么难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