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封写给柳茵的信,果然在隔日便由孙阿茂顺利带去。不过两日功夫,柳茵的回信便到了,依旧是托孙阿茂送来。信写在一张散发着淡淡花香的粉霞笺上,字迹虽不及陈老先生要求的那般工整,却自有一股活泼泼的生气。她在信里叽叽喳喳地说收到信时如何惊喜,又说阿萝和青娥知道后如何羡慕,并迫不及待地约定了下次一同去品尝李婆婆新出的桂花定胜糕,还附了一小枝自家院中初开的栀子花,虽经传递已有些蔫软,但余香犹存。
这种以文字为媒介的往来,带来了一种不同于面对面交谈的、延迟的满足感和别样情趣。我将那页信纸看了又看,才小心地依着贾姨教的法子,与那枝栀子花一同收在了一个小巧的木匣里。
就在我以为日子将继续这般平静流淌时,一个意想不到的邀请,经由郑家书铺的郑先生,递到了我的手中。
那是一个傍晚,郑先生亲自来了小院,手里拿着一张素雅的花笺。他依旧是那副平和的样子,对贾姨和我说道:“三日后,有几位相熟的文友,欲在孤山脚下的‘放鹤亭’小聚,品茗清谈,亦会有些即景的诗文唱和。皆是些性情散淡、不拘俗礼的同道。郑某冒昧,想邀苏小娘子一同前往,不知可否赏光?”
我愣住了。文会?与那些文人雅士一同品茗清谈,诗文唱和?这于我而言,是全然陌生的领域。属于林晓的记忆里,只有公司团建和外卖员偶尔的聚集,与这风雅的文会相去何止万里。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怯意。
贾姨亦是有些犹豫,看了看我,又看向郑先生:“郑先生美意,我们心领了。只是小小年纪尚幼,学识浅薄,只怕去了,反倒扫了诸位雅兴。”
郑先生却微微一笑,语气诚恳:“贾嬷嬷过谦了。小娘子灵慧娴静,近日在书铺所见,知其涉猎颇广,并非寻常闺阁。此次小聚,并非科场较技,不过是以文会友,陶冶性情罢了。与会者如栖霞子、梅溪散人等,皆是鄙人多年好友,性情高洁,最是随和。小娘子但去无妨,只当增长见闻便是。”
他提及的“栖霞子”,正是我那日在书铺翻阅的诗集作者。能见到心仪诗文的作者,这个诱惑实在不小。我看向贾姨,见她神色间虽仍有顾虑,但似乎也被郑先生的诚意打动。
“贾姨,”我轻声道,“郑先生如此盛情,且只是小聚……我想去看看。”
贾姨沉吟片刻,终是点了点头,对郑先生道:“既如此,便有劳郑先生多多照应了。”
郑先生含笑应下,留下请柬,便告辞了。
他走后,小院陷入一种微妙的氛围中。贾姨开始忧心我三日后穿什么衣裳,戴什么首饰,生怕失了礼数。而我,则陷入了另一种茫然。文会上,我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若是真要作诗,我又该如何应对?我腹中所学,不过是这数月来陈老先生所授及自行翻阅所得,如何能与那些专研此道的文人相比?
这种忐忑,在次日陈老先生来授课时,达到了顶点。我犹豫再三,还是将收到请柬之事告诉了他。
陈老先生听罢,沉默片刻,并未立即表态,只是问道:“你心中可是畏惧?”
我老实点头:“学生学识浅薄,恐贻笑大方。”
他放下手中的书卷,目光平静地看着我:“学问深浅,自有公论。然,君子之心,当如止水,不因外物而波澜骤起。畏者,因有所求,有所恃。你若无所求于名利,无所恃于才学,又有何可畏?”
他的话,如冷水浇头,让我瞬间清醒了几分。是啊,我并非要去争个高低,只是去见识一番,会会友人,有何可惧?
“再者,”他语气稍缓,“你近日读书,颇有进益,虽未臻化境,然心思灵透,偶有妙悟,已属难得。文会唱和,重在一‘真’字。真情实感,即便言辞朴拙,亦能动人心魄。矫揉造作,纵使字字珠玑,亦是枉然。”他顿了顿,又道,“届时,若有人命题,你但依本心而作便是。记住,‘修辞立其诚’。”
“修辞立其诚……”我喃喃重复着这五个字,心中的慌乱竟奇异地平复了不少。
陈老先生不再多言,照常授课。只是在课程结束时,他看似随意地提点了几个近日讲书中涉及的、适合即景抒怀的典故和意象,又略略讲解了此时文人小聚时,唱和诗词通常遵循的一些基本规则与礼节。
我明白,这是他不动声色的指导与鼓励。
接下来的两日,我依旧按部就班地读书习字,练习琵琶,只是心中对那场即将到来的文会,少了几分畏惧,多了几分期待与准备。贾姨最终为我选定了一件天水碧的襦裙,配以月白半臂,清雅而不失庄重。云娘子来教琵琶时,听闻此事,也笑着鼓励了我几句,并即兴弹奏了一曲《高山流水》,说是预祝我觅得知音。
三日之期,转瞬即至。
那日清晨,天气晴好。我坐在妆台前,看着铜镜中被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髻和身上合体的衣裙,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一步踏出去,便意味着“苏小小”这个名字,将不再仅仅局限于西泠桥畔的这个小院,而是真正开始走入钱塘的文士圈中。前路是未知的,或许有赏识,也可能有质疑。
但无论如何,这都是一次主动的迎接,一次对更广阔天地的试探。
我站起身,对在一旁殷殷叮嘱的贾姨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
“姨,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