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雨初收》刊印在《西湖诗钞》上的事,我并未过多放在心上。名声如水,既能载舟,亦能覆舟,重要的是舟中之人能否持心自定。我的日子依旧沿着固有的轨迹前行:读书、习字、抚琴、与师长清谈、与贾姨操持琐碎。盛夏的余威在几场雨后渐渐式微,庭院中的枇杷树叶愈发浓绿沉静。
这日,我依约前往郑先生书铺,取一部前朝诗论的手抄孤本。依旧是那间弥漫着墨香与纸韵的静室,郑先生将一本用蓝布函套仔细装好的书册递给我,神色间却比往常多了些难以言喻的意味。
“苏娘子,”他沉吟片刻,方道,“前日,有位客人来访,于店中翻阅新刊的《西湖诗钞》,对娘子那首《骤雨初收》颇为留意。”
我正低头检视书册的装帧,闻言指尖未停,只淡淡应了一声:“哦?”心中却如微风拂过湖面,泛起一丝极淡的涟漪。会是他么?那个西泠桥头,目光过于明亮的少年。
郑先生观我神色,继续道:“那位客人并未多言,只向老朽请教了诗中‘莲心已结千丝络’一句的深意。老朽便依着自家理解,略解说了一番荷之荣枯,心之超然。彼时梅溪先生恰也在座,便笑着补充,言此句非止于物象,更暗喻人心虽历世事缠绕(千丝络),其核心(莲心)却已凝就,不为外境所转。那位客人听罢,并未置评,只微微颔首,便起身离去。”
我缓缓合上书函,抬起眼。郑先生的话语虽平和,其中蕴含的信息却耐人寻味。那人并未如寻常赞赏者般击节称叹,而是直指诗眼,询问深意。这已超出了普通读者对一首“好诗”的兴趣,更像是一种探究,一种对诗者心性与境界的揣度。而梅溪散人的解读,更是将这种探究引向了更深的层面。
“多谢先生告知。”我语气平静,听不出喜怒,“诗既刊印,便是公器,任人评说,皆是常理。”
郑先生颔首,不再多言。
我捧着书册走出书铺,午后的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落在青石板上,泛起一片白晃晃的光。马车等候在旁,老周头一如既往的沉默。只是,在我登车之时,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斜对面茶楼的二楼轩窗内,一道身影凭窗而立,月白的衣袍在光影中有些模糊,看不真切。
是错觉么?
我并未回头确认,径直上了车,吩咐回府。车厢内,我摩挲着蓝布函套粗糙的纹理,心中清明如镜。无论那人是否是阮郁,这种隔着一定距离、不落痕迹的观察与试探,都符合他那般身份之人的行事风格。他像是在鉴赏一件古玩,不急于上手,而是先远观其气韵,再近察其纹理。
而他透过诗句想要探究的,是我苏小小,究竟是一个徒有虚名的浅薄才女,还是一个……值得他另眼相看的、拥有独立精神世界的个体。
(阮郁视角)
茶楼雅间内,阮郁目送那辆熟悉的油壁车消失在街角,方才收回目光,端起微凉的茶盏,浅浅呷了一口。
“莲心已结千丝络……”他低声重复着这句诗,唇角噙着一抹玩味的笑意。
方才在书铺,他并未暴露身份,只作寻常士子打扮。郑掌柜的解说不失中肯,而梅溪散人的点拨,则让他心中那点模糊的感应变得清晰起来。这苏小小,确非池中之物。她的诗,不仅有灵性,更有筋骨,有洞悉世情后的通透与坚守。
他想起方才她在书铺门前,捧着书册沉静走过的模样,裙裾微拂,目不斜视,仿佛周遭的一切纷扰都与她无关。那种由内而外的镇定与专注,与他平日接触的那些或娇揉造作、或急于表现的女子,截然不同。
“有意思。”他放下茶盏,对侍立在旁的玄墨淡淡道,“去查查,这位苏娘子平日除了诗文,还与哪些人来往,师从何人。记住,不必刻意,莫要惊扰。”
“是,公子。”玄墨躬身应下。
阮郁起身,走到窗边,望着西泠桥的方向。他心中的兴趣,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终于激起了实质性的涟漪。他想要了解更多,不仅仅是她的诗,还有诗背后的那个人,那个能写出“不向秋风怨岁华”的女子,究竟有着一颗怎样的七窍玲珑心。
这并非情愫,至少现在还不是。这更像是一个顶尖的弈者,发现了一个值得对弈的对手;一个资深的收藏家,发现了一件潜在的、独一无二的珍品。他享受这种抽丝剥茧、逐步揭开谜底的过程。
而对于苏小小而言,一场无声的、势均力敌的“考察”,已然拉开了序幕。她尚不知晓对方全部的意图,但她凭借直觉与聪慧,已然感知到了那投向自己的、不同于寻常的目光。而她,只需如常生活,沉静以对,因为她本身,就是最好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