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在此，百官在列，那种话是你能说的？”
朱允熥低下头，似乎因一时冲动而有些紧张。
但他仍红着脸，激烈反驳：
“可……可皇爷爷既然要解开这七幅图的寓意，就不能任由黄子澄在此胡说八道！”
“胡说八道？”朱允炆步步紧逼，
“你怎知是胡说？我看黄先生说得就很对。”
“皇爷爷拿出这七幅图，不正是为了考验百官的随机应变吗？”
朱允炆义正词严地斥责：
“可你身为皇孙，不顾皇室体面，竟在这时呵斥臣子，泄露帝王家事！”
“皇爷爷和奶奶的私事，是你一个皇孙能对外说的吗？”
“回答我！”
朱允炆还想以居高临下的姿态继续压制朱允熥。
可就在此时，
朱允熥猛地抬起头，因紧张而双拳紧握，满脸通红。
如今的他已非昔日朱允熥，他学会了反抗！
“你什么都不知道，在这里喊什么？”
“你连皇爷爷为何要问这七幅图的深意都不明白！”
“什么随机应变？”
“皇爷爷根本没心思考百官这个！”
哗！
此言一出，
百官左右相顾，面面相觑。
再傻的人也明白了，
事情并不简单。
从三皇孙的话来看，这七幅图似乎另有隐情？
“够了！”
这时，
老爷子终于开口。
“都给我安静！”
待殿内恢复肃静后，
他望向朱允熥：
“你刚才说……这玉如意，是指我和 吵架？”
老爷子的声音轻淡，
仿佛随口一问。
朱允炆立刻喊道：“皇爷爷，别听他胡言，黄先生说得才……”
“住口！”
老爷子猛地一声大喝。
这一刻，
朱允炆才真正意识到，
老爷子对这个答案有多在意。
只见老爷子赫然起身，
盯着朱允熥：“把你知道的，全都说出来！”
眼下，
这七幅图他已猜出十之七八。
只差最后两幅：
一是这玉如意，他一直想不通；
另一幅，则是那张全然空白的画！
他万万没想到，这令他困惑的第六幅图，自己的孙子竟已参透？
而他所说的“吵架”，
老爷子立即意识到，这可能正是这幅画的真意！
因为在梦中，
大孙已告诉他，夫妻的相识相知、成婚生子、争吵分别……
皆在画中。
难道这玉如意对应的，就是吵架？
突然间，
老爷子像是想起了什么。
快步走到第六幅图画前。
他双手抬起，神色惶恐，仿佛注视着画中那柄玉如意的每一片碎屑！
“咱……”
“咱想起来了！”
“咱……真的想起来了！”
老爷子的声音断断续续，望着画面，脸上浮现焦急与慌乱。
他和马皇后之间争吵的次数不少，
但最激烈的那一回……
“皇爷爷，您当年那柄玉如意，是南洋小国进献的，因为样式精美、浑然天成，您天天拿在手里，视若珍宝。”
就在这时，朱允熥的声音缓缓响起。
“当年大哥过世后，放在钟山皇陵的 忽然不见！”
“您下令斩了所有看守大哥 的将士！”
“从那时起，您就变了。”
“您开始大开杀戒，甚至把刀举到了驸马头上。”
“起因是驸马欧阳伦走私茶叶，您大怒，逼他自尽。”
“而且牵连上千官员……”
“但凡查实，您都一一处死。奶奶终于看不下去了……”
朱允熥还要继续往下说，
可老爷子已经抬手止住——
“咱想起来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咱确实想起来了。”
……
自从大孙死后，
他的屠刀挥得更频繁，也更冷血。
有一次，驸马欧阳伦奉命出使期间，勾结地方官员，私贩茶叶牟利。
茶叶，是官府专营之物。
敢将茶叶偷运出境的，就是触了他的逆鳞。
为杀一儆百，他让锦衣卫给欧阳伦送去一把刀，逼他自尽。
欧阳伦死了。
但此案牵连甚广，牵扯官员众多。
他开始为杀而杀，不知从何时起，变得冷酷无情，甚至用上各种残酷刑罚。
百官惶惶，百姓也一片惊恐。
那时无人敢劝，谁劝，就被他指为同党。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
终于，马皇后看不下去了。
老爷子仍记得那天。
自他登基为帝，谁不对他毕恭毕敬？谁不把他的言语奉为圣旨？
可那一天，
那名愤怒的女子冲进来，劈头便质问：
“你杀够了没有！”
“到底还要死多少人，你才肯停下……”
“你不是答应过我，不杀欧阳伦，只废他爵位、贬为庶民吗？”
“你现在有多冷血？”
享受惯了奉承与敬畏的他，
第一次错愕地看向马皇后。
他有些生气，却仍先服软，
只说：“咱食言了，可国有国法，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他是个例子。”
但那位皇后从不吃他这一套。
她明白，杀欧阳伦，不过是做给那些勋贵功臣看——
他能杀驸马，也就能杀他们！
一个欧阳伦，
只是他向臣子展示威严与惩戒的工具。
被戳中痛处后，他罕见地怒了。
第一反应便是：有人去向马皇后告状。
他眯起眼，语气阴沉地问：
“是谁让你来找咱说情的？”
若在平时，那位皇后或许早已退下，
可那天……
皇后丝毫没有退让！“朱重八，没人来找我说情，我只是想看看如今的你是否真的越发冷酷！”
“太子来求情，你把他轰走！”
“大臣来求情，你甚至要取他们性命！”
“从何时起，你变得这般蛮不讲理。”
“还记得刚登基时，你说过要成为明君！”
“可现在……你不仅没做成好皇帝！”
“你连一个合格的父亲、祖父都没能做到！”
首次遭受如此责骂的他，顿时感到莫大的羞辱与怒火。
那一刻。
他站起身，一步步逼近，阴沉地说道：“皇后！咱一再提醒你，后宫不可涉政！”
他用重复的语调再次高喊：“后宫永远不许干政！永远！！”
他挥动手中的玉如意，指向马皇后的脸怒喝道：
“你今天不仅干涉朝政，还敢指责咱！若在朝堂之上，咱早晚要斩……”
然而……
话未说完。
皇后已从他手中夺走了那柄心爱的玉如意。
那一瞬！
玉如意直指鼻尖……
皇后注视着这个……从昔日小兵一步步登上大明皇位的朱重八！
如今竟扬言要“斩”她的朱重八！
马皇后真的心碎了……
眼泪不停流淌。
“啪”的一声！
她直接将那碍眼的玉如意摔在地上……摔得粉碎！
“朱重八，我告诉你！”
“别说你要杀我，就算你动一丝念头，我立刻在你面前自尽！”
“不必你动手！”
“等我死后，你要杀多少人都随你！”
“再无人管你！”
“还有……”
“你可以取我性命！”
“但别用这破烂指着我！”
“我不吃这套！”
记忆里。
那柄他曾珍爱的玉如意，早已化为碎片。
而此刻。
朱元璋回想往事。
立于第六幅画像前，泪水不停滚落……
其实……
其实那天，当他说出那个“斩”字时。
他已经万分懊悔。
他多想告诉马皇后，那只是一时气话！
当不得真！
可那时，他未能说出口……
而后不到数月，那个自那日后与他争执冷战……
他总以为次日就能和好的马皇后。
竟真的离世了！
未给他任何挽回的机会！
那一夜。
他在灵柩前痛不欲生，哭声撕裂心肺，心中满是悔恨……他从未如此痛恨自己！
他明白。
再想解释……为时已晚！
而他更清楚。
从此以后，他再 ，就真的无人劝阻了。
第六幅画前。
老人一手扶着身旁梁柱，垂首，肩膀轻轻颤动。
衣襟早已被泪水浸透。
内心充满悲痛与悔恨的他低声喃喃……
“妹子啊，你太狠心！连一次机会都不给咱啊……”。
大殿内一片寂静。
朱彪几度欲上前劝慰，却始终未有时机。
最终。
还是老爷子自己，迅速回过神来。
这一回。
不同于先前的哀伤。
老爷子的眼神里掠过一丝激动！第六幅画的谜底终于揭晓！
“是那把碎了的玉如意！”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
现在，就剩下最后一幅了……也是他心中最难的一幅——一张空白的画。
此时，老爷子已经理清了前七幅画的含义。他永远不会忘记那八个字：
【画中解意、重八自开！】
第一幅：小沙弥——是他与马皇后初见，寓意“相识”。
第二幅：圆圈——当年她送给囚犯的他一个热饼，哪怕烫伤自己，寓意“相知”。
第三幅：发冠——大婚时皇后所戴，寓意“成亲”。
第四幅：卷起的棉被——太子朱彪出生，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寓意“生子”。
第五幅：小黑盒子——如今他已能肯定，那是大孙的棺椁，代表“离别”。
第六幅：破损的玉如意——老爷子紧紧盯着，他知道，这是“争吵”。
前六幅，和大孙说的一模一样：相识、相知、成亲、生子、离别、争吵。
而第七幅……
老爷子的目光落在那张空白的纸上，忽然沙哑地笑了笑。
其实……不必再让百官猜测，他已经明白第七幅的寓意。
死亡。
因为唯有如此，才是他与马皇后完整的一生。
……
“陛下！”
终于有官员忍不住，低声唤道。
“皇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