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望像冰冷的蛛网,层层裹缠上来,越收越紧,几乎要勒断许柔柔的呼吸。屋里是父亲沉重艰难的喘息,屋外是寒风卷过枯枝的呜咽。药罐在灶上咕嘟作响,散发出最后的、无力的苦涩。
她环顾这个家徒四壁的屋子,目光扫过每一个角落,都只映出更深重的贫瘠。鸡?那几只瘦骨嶙峋的母鸡是全家油盐酱醋的唯一指望,杀了,往后的日子就连一点腥气都没了。柴?那是熬过寒冬的最后依凭,卖了,难道让老人孩子冻死在这破屋里?
还有什么?她还能卖什么?卖血?卖身?这些念头像毒蛇一样窜出来,让她浑身一激灵,胃里翻江倒海地恶心。她死死抠住冰冷的土炕沿,指甲几乎要掰断。
思凡和思柔缩在墙角,像两只受惊的小兽,大气不敢出。他们看着母亲惨白的脸和那双因为极度焦虑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恐惧攫住了他们小小的身体。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嘈杂的人语。许柔柔的心猛地一悬,这个时候,谁会来?是债主?还是……她不敢想。
“柔丫头!柔丫头在不在家?”是邻居王婶的大嗓门,带着罕见的焦急。
许柔柔踉跄着去开门,只见王婶领着几个面生的、穿着体面些的男女站在门口,神色各异,有好奇,有怜悯,也有几分不易察觉的优越感。
“王婶,这是……”许柔柔声音干涩。
王婶一把拉过她,压低声音却难掩激动:“柔丫头,你撞大运了!这几位是县里文化馆的干部和市里报社的记者同志!不知咋的听说了你家的事,特意跑来……说是要采访你,还要给你捐款哩!”
许柔柔愣住了,脑子里嗡嗡作响,一时没反应过来。采访?捐款?这些词离她刀耕火种般的生活太遥远了。
一个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走上前,语气温和却带着公事公办的疏离:“你就是许柔柔同志吧?我们了解到你丈夫失踪,独自抚养两个孩子,现在老人又重病,生活非常困难,却依然顽强不屈,事迹很感人啊。我们想做个报道,呼吁社会上的爱心人士伸出援手。”
旁边一个拿着笔记本和钢笔的年轻女人已经开始打量这破败的院落和屋里昏睡的老人,眼神里带着职业性的探究。
许柔柔的脸瞬间烧了起来,不是因为喜悦,而是因为一种被扒光了衣服示众般的羞耻和难堪。她的苦难,她的挣扎,她快要活不下去的狼狈,成了别人眼里“感人”的故事,成了换取施舍的筹码?
王婶还在旁边絮絮叨叨:“哎呀,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快请同志们进屋坐,好好跟人说说……”
那几位“同志”已经不由分说地迈进了院子,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家徒四壁的堂屋、炕上气息奄奄的老人、角落里吓傻了的孩子……年轻记者甚至举起了胸前挂着的相机。
“等等!”许柔柔猛地出声,声音嘶哑却异常尖锐,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她挡在房门口,身体因为激动和虚弱而微微摇晃,脸色白得吓人,眼神里却燃着一簇骇人的火苗:“你们……你们要干什么?”
戴眼镜的干部愣了一下,随即又挂上程式化的笑容:“许同志,你别紧张,我们是来帮助你的……”
“我不需要这样的帮助!”许柔柔打断他,胸口剧烈起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家的事,没什么好说的!更没什么好登报的!请你们出去!”
众人全都愣住了,包括王婶,她急得直跺脚:“柔丫头!你糊涂啊!这是救命钱啊!你爸还等着……”
“出去!”许柔柔猛地提高了声音,近乎尖叫,她抄起门边倚着的一根烧火棍,虽然手抖得厉害,却直直地指向门口,像一头被逼到绝境、守护巢穴的母兽,“我家不卖惨!不换钱!给我出去!”
她的样子太过骇人,眼神里的绝望和凶狠让那几个文化馆的人和记者都下意识后退了一步。相机讪讪地放了下去。
“你这人怎么不识好歹……”年轻记者忍不住嘟囔。
“滚!”许柔柔的烧火棍往前又递了递,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冲了出来,混合着巨大的屈辱和愤怒,“滚啊!”
王婶见状,又急又气,却也无可奈何,只好尴尬地对着那几人赔笑:“对不住,对不住,她这是急糊涂了,吓着了……”连推带劝地把那几个一脸莫名和扫兴的“救星”请出了院子。
院门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世界重新陷入死寂。只有许父艰难的呼吸声和灶上药罐噗噗的轻响。
许柔柔手里的烧火棍“啪嗒”掉在地上。她靠着门板,浑身脱力般滑坐到地上,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肩膀剧烈地抽搐着,却发不出一点哭声。
那种屈辱感,比贫穷更甚,比病痛更刺骨。他们怜悯的目光,像是在欣赏一场精心布置的苦难展览。她可以穷死,可以累死,但不能这样被剥光了尊严,当成稀罕物一样指指点点,去换取那点廉价的同情和施舍!
思凡和思柔小心翼翼地靠过来,伸出小手,轻轻碰触母亲颤抖的脊背。
“妈……”思凡的声音带着哭腔,“你别哭……我们……我们不饿……”
许柔柔猛地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她看着两个孩子惊恐却努力想安慰她的小脸,看着炕上命悬一线的父亲。
最后一条看似光鲜的路,被她自己亲手斩断了。
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绝望的冰水再次淹没上来,比之前更加彻骨。她缓缓闭上眼,仿佛能看到命运的深渊,正在张开黑黢黢的口,等待着将她和她身后这个破碎的家,彻底吞噬。
绝处,未必逢生。或许,只是更深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