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娜将那个昏迷的佩洛女孩拖进屋子,反手轻轻带上了后门。
门轴还是不争气地“吱呀”了一声。
这声响在死寂的夜里简直像一声尖叫。
伊娜浑身一僵,贴着门板,侧耳倾听了足足半分钟。
楼上静悄悄的,只有熟悉的、轻微的鼾声。
她这才松了口气。
可看着眼前的一幕,反应过来的她浑身冰凉——三更半夜,她把一个浑身是血、来路不明的陌生人拖进了自己家?!
疯了,她一定是疯了。理智在脑子里疯狂叫嚣,让她立刻把这个大麻烦扔出去,交给巡逻队处理。
“扔出去,现在就扔出去。”她对自己说,可眼睛却不听使唤地落回女孩身上。
那张脸苍白得像纸,嘴唇干裂,额前的碎发被血和冷汗黏在一起。她身上那些狰狞的伤口,有些像是被野兽撕咬的,但另一些……另一些很奇怪,边缘平整,像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划开,伤口周围的皮肉还泛着不祥的青紫色。
“见鬼……”伊娜骂了一句。
她没办法。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攥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动弹不得。
不是同情,更像是一种……责任感。
好像很久以前,她就该这么做一样。
“算我倒霉。”
伊娜不再犹豫,半跪下来,试着把女孩扛到肩上。
她看着瘦,可真沉。女孩的身体刚一离地,那份脱力后的重量就压得她一个踉跄,膝盖差点磕在冰冷的石板地上。
“唔……”女孩喉咙里发出一声细微的呻吟。
伊娜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一动不敢动。
她稳住身形,赤着脚,踩着地上的寒气,一步一步,像做贼一样挪向通往二楼的楼梯。该死的楼梯,家里最老的东西,每一级台阶都有自己的脾气,踩在不同地方会发出不同的声响。她比谁都清楚。
隔壁房间里,“父亲”沉稳的呼吸声,“母亲”翻身的布料摩擦声,都清晰得像是贴在她耳边。
她的肌肉绷得像石头,每一步都走得极其缓慢,脚尖落地,再缓缓放下脚跟。
“吱——”
脚下的木板还是叫唤了一声。
伊娜停下来,等了好几秒,直到确认那边的呼吸声没有变化,才敢继续向上。终于,她踏上了最后一级台阶,来到了自己房间的门口。
她用肩膀顶开那扇虚掩的木门,闪身进去,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将女孩扔在了自己那张简陋的木板床上。床板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
做完这一切,伊娜才扶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她看着床上那个一动不动的“麻烦”,又看了看自己沾满血污的双手和衣摆。
“行啊,伊娜,”她自言自语,“这下你怎么收场?”
咚。
一声极轻微的闷响,那个女孩的腿,从床沿滑落,不偏不倚地磕在了床腿上。
伊娜的瞳孔骤然收缩。
完了。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隔壁房间里,父亲那沉稳如钟摆的呼吸声,停了。
死寂。
连母亲那边的鼾声也消失了。
这比任何尖叫都更让人恐惧。
“伊娜?”母亲的声音隔着那层薄薄的木墙传来,带着一丝睡梦中的惺忪和警觉,“是你吗?我好像听到什么声音了。”
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几乎要停止跳动。
大脑一片空白,随即又被无数个疯狂的念头填满。怎么办?怎么办?把她塞进柜子?不,来不及了。
扔出窗外?会摔死她的。
她看了一眼床上昏迷不醒的女孩,又看了一眼自己的床铺。
一个念头在电光火石间形成。
“是我,妈妈。”她强迫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甚至挤出了一点刚睡醒的沙哑,“做了个噩梦,吓醒了,想下楼喝口水,没站稳,不小心碰倒了床边的椅子。”
“又做噩梦了?”墙那边的声音里透出几分担忧,“你这孩子最近怎么了?老是睡不安稳。”
脚步声和开门声。
是拖鞋摩擦地板的声音,正朝着她的房门过来。
“吱呀——”
房门被推开了一条缝,母亲那张熟悉的、写满关切的脸探了进来。
昏暗中,她身后还立着一个高大的影子,是父亲,他的脸上带着一丝被吵醒的不悦。
“三更半夜的,折腾什么?”父亲的声音很低,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
母亲没理他,径直走了进来,目光在昏暗的房间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伊娜身上:“你看看你,脸都白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伊娜下意识地往床前挪了一步,身体绷得像块铁板,后背已经渗出了一层冷汗。她的身体正好挡住了床上那个小小的凸起,可她不敢回头看,生怕自己的眼神会暴露一切。
她甚至能感觉到,那个“麻烦”身上的血腥味,好像正一点点地在空气里弥漫开来。
“你这孩子最近老是心神不宁的,”父亲也皱起了眉头,他没有进来,就站在门口,目光比母亲更加锐利,在房间里巡视着,仿佛在寻找什么,“是不是在外面听了什么不该听的闲话?”
“没有!”伊娜立刻否认,声音比她预想的要大。她迎上父亲审视的目光,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就是觉得……最近村子里不太平,心里有点慌。爸,妈,我真的没事,就是白天干活太累了。对了……我明天能在家里休息一天吗?”
她想,一个被噩梦吓坏、累到脱力的女儿,提出这种要求,应该很合理吧?
“胡闹!地里的活不要人干了?”父亲立刻呵斥道。
“行了,你少说两句。”母亲瞪了父亲一眼,转头对伊娜说,“好孩子,当然可以,你爸爸还没老到干不动农活。”
“谢谢。”伊娜几乎要虚脱。
母亲走过来,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冰凉的手背让伊娜打了个哆嗦。
“看起来没发烧。早点睡吧,别胡思乱想,有巡逻队在,出不了事。”母亲叮嘱道,眼神又有些不放心地飘向她身后的床,“被子怎么堆得这么乱?”
伊娜的心跳因为母亲的话又漏了一拍。
“我有点冷,就……就从柜子里把冬天那套翻出来了,多盖了一层。”她感觉自己的舌头都快打结了。
“大夏天的,你冷什么?”母亲嘟囔着,伸手就要去帮她整理。
“别!”伊娜几乎是叫了出来,她一把抓住母亲的手腕。
母亲愣住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
伊娜看到母亲眼里的惊讶和疑惑,她的大脑飞速运转,立刻松开手,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妈,我自己来就行。我……我就是做了噩梦,现在还有点怕,你一碰我,我就吓一跳。”
母亲盯着她看了几秒,那眼神让伊娜感觉自己像个被剥光了衣服的犯人。
最终,母亲叹了口气,没再坚持。她只是象征性地帮她把床脚露出来的一点被子掖了掖,然后拉着还有些疑虑的父亲走出了房间。
“早点睡啊。”
门再次被关上。
那沉稳的呼吸声和布料摩擦声在隔壁重新响起。
伊娜靠在冰冷的门板上,双腿一软,顺着门板滑坐在地。她大口地喘着气,直到胸腔里的窒息感稍微缓解了一些,才发现自己的后背、额头,甚至手心,全都湿透了。
她抬起手,看着上面早已干涸的、暗红色的血迹,又看了看床上那个一动不动的“麻烦”。
行啊,伊娜。
她对自己说。
好歹骗过去了。
这短暂几分钟,比她在田里干一整天的活还要累。
她不明白,那种感觉很怪,就好像身体里住着另一个自己,在最关键的时候跳出来,接管了一切。
她走到床边,掀开被子的一角。
那女孩的脸在惨白的月光下没有一丝血色,呼吸微弱得像随时会断掉。
必须马上处理伤口。
伊娜蹲下身,从床底的旧木箱里翻找。
箱子里是她的一些旧衣服和杂物,她扯出几件洗得发白变软的旧内衬,撕成布条。
她没有点灯,怕光会从窗户缝里透出去。
她就着月光,用湿布小心翼翼地擦拭女孩脸上的血污。
血和泥混在一起,结成了硬块。她擦得很轻,生怕弄疼她。
女孩的伤比她想的要重得多。
那条腿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只是看着就让人头皮发麻。身上更满是细密的划伤和瘀青,像是从荆棘丛里滚过一样。
当伊娜擦到她的额头时,女孩的眼睫毛忽然颤了颤。
“嗯……”
一声极其轻微的呻吟,像某种幼兽的叫声。
伊娜吓得手一抖,差点把水盆打翻。她立刻捂住女孩的嘴,另一只手紧张地按住她的肩膀,压低了声音。
“嘘!别出声!”
女孩没有挣扎,只是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里起初什么都没有,像两颗蒙了尘的黑石,空洞地望着屋顶。几秒后,那对瞳孔才慢慢地、迟钝地转动,最后聚焦在了伊娜的脸上。
一瞬间,石头里仿佛燃起了火。
那层死寂的灰雾被驱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伊娜完全看不懂的光彩,像是找到了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
“大……姐……”
女孩的嘴唇开裂,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一种全然的、毫无保留的信赖。
她挣扎着,伸出那只没受伤的手,似乎想要抓住伊娜的衣角。
伊娜懵了。
大姐?
她是在叫我吗?
“你……认错人了吧?”伊娜下意识地问,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没有……就是你……”女孩急切地摇头,眼泪毫无征兆地就涌了出来,顺着她肮脏的脸颊滑下,冲出两道干净的沟壑,“我找到你了……大姐……”
她说着,又想坐起来,结果牵动了断腿的伤口,疼得倒抽一口气,整张脸皱成一团。
“别动!”伊娜回过神,赶紧按住她,“你伤得很重。”
这都什么跟什么?她完全不认识这个女孩,为什么她会用那种眼神看着自己?还叫自己“大姐”?
伊娜盯着女孩的脸,想从上面找出哪怕一丝熟悉的痕迹。
没有。
完全是张陌生的脸。
“你叫什么名字?”伊娜压着嗓子问,试图理清这混乱的状况,“你是谁家的孩子?”
女孩只是流着眼泪看着她,嘴里反复念叨着:“大姐……大姐……”
她的眼神那么纯粹,那么笃定,仿佛伊娜的否认才是天底下最荒唐的事。
可这个称呼,这个眼神……为什么会这么熟悉?伊娜的心乱成一团。
她可以百分之百确定,自己从未见过这个佩洛女孩。
为什么,当她喊出“大姐”这两个字时,自己的心脏会不受控制地抽痛一下?
“大姐!太好了……我终于找到你了……”女孩脸上挂着一个怪异的笑容,眼泪却大颗大颗地往下掉,“我以为……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你认错人了。”伊娜犹豫着想把自己的手抽回来,却发现被佩洛牢牢抓住“我不认识你……”
“没有!”女孩的反应激烈得吓人,猛地用力攥住她,引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咳……就是你!我闻得出来……味道……味道是一样的!”
味道?
伊娜下意识地抬起袖子闻了闻。
一股汗味、泥土味,还有若有若无的血腥气。这算什么特别的味道?
“你是不是伤到脑子了……”
“是那个蓝头发的姐姐……她说的……”女孩上气不接下气,说话颠三倒四,“她说……这里,这里是假的!我们都被困住了!在一个……一个会不停重复的地方!”
蓝头发?
伊娜的脑子里“嗡”的一声,那个在梦里总是懒洋洋地笑着,背着一把奇怪法杖的女人形象,瞬间清晰起来。
不可能……只是巧合吧?
“你受了很重的伤……是不是伤到脑子了……你说的我一句都听不懂。”她想让自己听起来笃定一些,可声音里却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我没有!”女孩死死地抓着伊娜的衣角,那力气大得惊人,“钟声!你没听见吗?钟声一响,所有东西就……就又回来了!”
钟声?
她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骨一路爬上后脑勺。
“还有一个紫色的石头!会发光!”女孩的眼睛里全是恐惧,那种纯粹的、能传染的恐惧,“它在吃人!我们……我们打不过那些怪物……芙兰卡姐姐她……她为了保护我……”
提到另一个名字,女孩的声音戛然而止。
那股子拼命解释的疯劲儿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的悲伤。
她抓着伊娜衣角的手也松了力气,无力地垂了下去。
伊娜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疯了,这个女孩绝对是疯了。
可是……为什么她说的这些,会和自己的梦严丝合缝地对上?
“芙兰卡姐姐说……一定要找到你。”女孩再次抬起头,那双蒙尘的黑石般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一点微光,一种近乎狂热的期盼,“她说,大姐你的火……”
“我的火?”伊娜脱口而出,“什么火?”
“对!你的火!”女孩的声音又激动起来,“很厉害的火!能烧掉……烧掉那些坏东西的……魂?对,是魂!她说,只有你……只有你能把我们带出去!”
伊娜彻底愣住了。
她的火?
她家厨房灶膛里那点用来烧水煮土豆的火吗?
烧魂?魂是什么东西?长什么样?难道还能从人身上揪出来,扔进灶膛里烧掉不成?
我?带你们出去?
伊娜简直想笑。她连自己明天能不能吃饱饭都不知道,还带着别人出去?去哪儿?去邻村要饭吗?
这太荒唐了。
她看着女孩那张写满“你就是我们的希望”的脸,再看看自己这双除了干农活和洗衣服什么都不会的手,第一次感觉到了比面对父母质问时更深切的无力。
这女孩的疯话,和自己那该死的噩梦,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她的声音又尖又细,完全变了调,这女孩的话像是在否定她现在的生活。
伊娜猛地向后退开,背顶住房间的墙壁。
“你别说了!一个字都别再说了!”
女孩看着她激烈抗拒的样子,似乎彻底懵了,眼里好不容易燃起的光,像是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迅速地黯淡、熄灭,只剩下一点灰烬般的迷茫。
“大姐?”她小声地问,带着哭腔,“你……不记得了吗?”
记得?我该记得什么?
她想大声反驳,想指着女孩的鼻子骂她疯子,可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看着女孩那张布满泥污和泪痕的脸,那双失魂落魄的眼睛,伊娜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拧了一下,又酸又软。
自己跟一个病号计较什么?
伊娜不再说话,走过去,重新在她身边蹲下。
这次,她的动作放缓了很多。
“行了,你先别说话了。”她的语气生硬,但已经没有了刚才的尖锐,“我听不懂。你伤得很重,先躺下,好好睡一觉。有什么话,天亮了再说。”
她伸手去扶女孩,触碰到她单薄的肩膀。
女孩顺从地向后躺倒,身体轻得像一片羽毛。
伊娜把那床粗糙的旧被子拉过来,盖在她身上,一直拉到她的下巴。
“大姐……”
被窝里传来一声闷闷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呼唤,充满了毫无保留的依赖。
伊娜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也没有应声。
她默默收拾好地上的药草和布条,把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木凳搬到窗户边,坐了下去。屋外一片漆黑,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她想了想,又站起身,从墙角拿回了那把短柄砍刀。冰凉沉重的铁器握在手里,那份熟悉的、属于现实的触感,让她混乱的心稍微安定了一点。
她靠着墙,抱着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窗外。
钟声……
她竖起耳朵,仔细地听着。
风声,虫鸣,还有身后女孩轻微而均匀的呼吸声。
没有钟声。
可为什么,她总觉得那钟声随时都会在自己的脑后响起?
今晚,看来是别想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