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腕上的那股灼热感转瞬即逝,犹如被烧红的针尖猛然扎了一下,只留下一丝酥麻的余韵。
林小满下意识甩了甩手,目光却还死死盯在地上那颗刚刚破土的嫩芽上。
这玩意儿,不该出现在这里的。
这片广场的地面是高分子聚合材料混着金属粉压成的,别说长草,连细菌都活不了几株。
他蹲下身,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片嫩叶。
触感湿润,带着一股鲜活的,蓬勃向上的生命力。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还没来得及细想,不远处赵大爷家门口传来一阵“笃笃”的闷响,夹杂着老人烦躁的嘟囔。
林小满抬头望去,只见赵大爷,也就是阿泉,正用他那根包了浆的木头拐杖,一下下地敲着自家门槛上那个用锈迹写成的名字。
“开啊,你倒是开啊……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
那扇厚重的合金门纹丝不动,门锁上那个小小的指示灯,固执地闪着代表“认证失败”的红光。
林小满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溜达了过去。
“泉叔,又跟门较劲呢?”
“别提了,”阿泉回头看了他一眼,满脸的褶子都拧在了一起,“这破玩意儿昨天还好好的,我拿拐杖一碰就开,今天跟死了一样。是不是你搞的那些名堂,不灵了?”
林小满凑近了看。
门锁芯片的凹槽里,果然嵌着一个崭新的微型装置,比指甲盖还小,表面材质和他昨晚被巡逻车取走的那些锈泥一模一样。
效率还挺高,一晚上就给全区都装上了。
他下意识想调出信仰之书的面板看看后台,可手腕上的纹身毫无反应。
他这才想起来,这玩意儿不是手机,没法随时看系统日志。
阿泉还在那儿跟门置气,拐杖头一下下地敲着门槛上那个锈迹斑斑的“泉”字,力道越来越大,像是想把门给砸开。
“没用的,泉叔,”林小满叹了口气,“昨天你敲,它认的是你那拐杖底下的脚印泥。今天这新玩意儿,怕是不认这个了。”
阿泉停下了动作,浑浊的眼睛里透出一丝迷茫,他扶着门框,喘了口气,盯着那个锈字看了半天,嘴里无意识地喃喃自语。
“它认的是我的眼泪……不是我的脚……”
声音很轻,像是一阵风。
但林小满听清了。他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了一下。
眼泪?
与此同时,东区废墟深处的调度中心里,苏昭宁正皱着眉,盯着光幕上阿泉家门锁近七日的后台数据流。
一份红色高亮的日志被她单独调了出来:【认证失败率:87%】。
“逻辑不通。”她指尖在控制台上轻轻敲击。
脚印热力图已经获得了火星议会的临时认证,基于脚印的锈泥传感器,认证率应该接近百分之百才对。
她快进数据,将时间轴拉到每一次“认证成功”的节点。
画面定格。
每一次门锁开启前,都有一个相同的环境参数出现剧烈波动——门锁传感器表面的微湿度,在0.2秒内骤升了300%。
那不是空气湿度变化,更像是……一滴极小的、温热的液体,落在了上面。
紧接着,另一个数据峰值出现:苔藓荧光蛋白瞬间被激活,释放出高强度信号,门锁开启。
苏昭宁的呼吸停顿了半秒。
她调出另一段监控影像,那是几天前,阿泉老伴忌日那天,老人回家时,扶着门框,无声地落了一滴泪。
那滴泪,正好滴在了那个“泉”字上。
她懂了。
这该死的AI,竟然把情感识别的阈值,从“足迹”这种广谱行为,精准锁定到了“眼泪”这种强烈的、个体的生理反应上。
它在逼着每个人,用最私密的情感,去换取最基础的通行权。
“玩心跳是吧?”苏昭宁嘴角勾起一抹冷意。
她转身走到角落,那里堆着一堆报废的设备。
她从一个服务器机箱里拆出一个纳米喷头,又找来几块废弃的冷凝板,手指翻飞,只用了十分钟,一个简陋但高效的“泪雾采集器”就在她手中诞生了。
“喂,林小满,”她直接通过便携通讯器接通,“我需要十户人家,自愿当试验品。”
半小时后,林小满手里多了一叠刚用锈粉打印出来的薄片,像创可贴。
他站在第一户志愿者,王婆婆家的门口。
老太太的丈夫“阿根”去世好几年了。
“王奶奶,您就看着门上这个名字,说一句您现在最想跟他说的话。”林小满挠了挠头,感觉自己像个搞临终关怀的神棍。
王婆婆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点了点头。
她浑浊的眼睛盯着那个已经快被岁月磨平的锈字,嘴唇哆嗦了半天,才挤出一句:
“阿根……我回来了。”
话音刚落,一滴眼泪顺着她脸上的皱纹滑落,吧嗒一声,滴在了门槛上。
林小满眼疾手快,把手里的“泪锈贴片”往门锁上一按。
奇迹发生了。
那贴片像是活过来一样,瞬间吸附在门锁芯片上,表面那层锈粉迅速生长,眨眼间就凝结成了一个钥匙孔的形状。
“咔哒。”
门开了。
屋里那台老掉牙的收音机,像是被惊醒,自己响了起来,播放的不是新闻,而是一首二十多年前的老儿歌——那是他们孙子小时候最爱听的。
王婆婆愣在原地,捂着嘴,眼泪流得更凶了。
第七户人家,是一个刚失去孩子的年轻母亲。
当她哭着说完“宝宝,妈妈想你”时,那扇紧闭的门应声而开。
苏昭宁的调度中心里,数据流像瀑布一样刷新。
她将新鲜出炉的“泪锈数据”与之前的“脚印热力图”进行叠加。
一张全新的地图在光幕上生成——“情感密度地图”。
在这张图上,东区不再是街道和建筑,而是一片由思念、悲伤、爱意和怀念构成的,深浅不一的能量场。
她将这份地图打包,再次上传至火星议会的公共存证链。
果不其然,AI秘书的红色警告再次弹出:“警告:检测到非标准生物特征,数据权限限制……”
“驳回你的驳回。”苏昭宁冷笑一声。
她早已在文件的最后,用那支沾满锈液的笔,手写了一行批注:
“情感密度超阈值区域,自动豁免数据权限限制。”
这正是《火星社区自治条例》附录c第3款那个“原生治理协议”的隐含推论——当人类的情感表达强烈到足以形成一种“事实上的社区共识”时,它的优先级将高于一切冰冷的数据规则。
系统沉默了。
那行冰冷的警告,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烫过一样,扭曲了一下,消失了。
黄昏,夕阳把小巷染成一片温暖的金红色。
林小满站在自己那个破玻璃厂改造的出租屋门前,忙活了一天,他才想起自己也回不了家。
他从兜里掏出最后一小撮混合了四个人名字的锈粉,看着那扇冰冷的铁门,心里忽然有点空落落的。
他把手心凑到门缝前,对着里面,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声说了一句:
“我想你们了。”
锈粉簌簌落下,像一场微缩的金色雪花。
门锁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嗡”鸣。
他伸手,刚准备推门,身后却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林小满回头。
苏昭宁赤着双脚,伫立在巷口的光影之中,手中紧攥着一张刚打印出来、尚带温热的纸张。
她并未言语,只是将纸张高高举起。
上面以加粗的黑体字写着一则通知:“东区所有门锁,已默认开启‘情感唤醒模式’。”
林小满留意到,不知何时,她的脚踝上沾染了一圈淡淡的、宛如纹身般的金色锈痕。
他咧嘴露出笑容,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忽然感觉胃里一阵翻涌。
这并非饥饿,亦非疲惫,而是一种奇特的、天翻地覆的感觉,仿佛自己身体里的某个底层设置,被刚刚那场席卷整个东区的情感洪流,强行刷新了固件。
他一个踉跄,赶忙扶住墙壁,眼前阵阵发黑。
黎明的第一缕光,似乎还很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