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没褪尽时，实验棚的塑料布已经凝满了水珠。林小满提着一篮刚蒸好的玉米面窝头往青砖瓦房走，露水打湿了裤脚，带着股清冽的草香。离着老远就听见院子里的动静，铁锨碰在石头上的“当啷”声、木桶落地的“咚咚”声，还有袁同志和小李的说话声，混在一起像支鲜活的晨曲。
“林同志早。”袁同志正蹲在实验田边丈量畦垄，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结实的小腿，沾着些新翻的黑土。他见林小满进来，直起腰笑，掌心还沾着草屑，“我们正打算给‘海选3号’分苗，这批次的根须长得壮，得挪到宽点的畦里。”
鲍先生站在廊下翻看着张同志整理的数据表，鼻梁上架的金丝眼镜沾了层薄露。他指着其中一行对王同志说：“你看这组数据，东头的土壤经改良后，ph值降到7.3了，效果比预想的好。”见林小满来了，他扶了扶眼镜：“小满同志，今天要麻烦你帮着挑些健壮的秧苗，你种过地，眼神准。”
“应该的。”林小满把篮子往石桌上放，窝头的热气在微凉的空气里凝成白雾，“我这就去洗手。”她刚要转身，就见阿泽背着帆布书包冲进院子，书包上的铜铃铛“叮铃铃”响得欢，宛宛举着螃蟹瓶跟在后面，小皮鞋踩过水洼，溅起一串泥点。
“袁叔叔！我带了放大镜！”阿泽从书包里掏出个铁皮放大镜，是他攒了半个月牙膏皮换的，“能看清楚种子发芽不？”宛宛也把螃蟹瓶往袁同志面前送，小奶音脆生生的：“叔叔，小螃蟹今天换了新海水，不臭了。”
袁同志笑着接过放大镜，往刚冒芽的“京选1号”苗上照：“你看这芽尖上的绒毛，能帮着挡海风呢。”阿泽的眼睛凑近放大镜，“哇”地一声喊出来：“像小刷子！”宛宛也凑过去，螃蟹瓶放在田埂上，瓶里的小螃蟹举着钳子扒拉瓶壁，像在跟着看热闹。
王同志正蹲在旁边调配新的改良剂，铁皮箱里的试剂瓶摆得整整齐齐。他往烧杯里倒了点棕色液体，用玻璃棒慢慢搅着：“这是昨天从海带里提炼的褐藻酸，试试能不能让土壤更透气。”林小满凑过去看，液体在烧杯里打着旋，泛起细密的泡沫。
“这玩意管用不？”李嫂挎着竹篮进来，里面装着刚从海边挖的荠菜，绿油油的带着露水，“我家那口子说，以前给菜地施海带灰，菜长得特别旺。”王同志笑着点头：“李嫂说得对，海带里的矿物质能改良土壤，我们这是科学提炼，效果更稳当。”
张同志在石桌上铺开新绘的实验田分布图，铅笔在纸上快速滑动。他把标着“海选3号”的区域圈出来：“这批次长得最快，得单独划块地，让小李下午加道篱笆，别让鸡鸭进去捣乱。”小李在旁边记着，笔尖在本子上沙沙响：“我去找王木匠要些竹条，保证扎得比猪圈还结实。”
林小满洗完手回来，拿起小铲子开始分苗。她的动作又轻又稳，捏着苗根往新翻的土里栽，株距匀得像用尺子量过。袁同志在旁边看着，忍不住点头：“林同志这手艺，比我们农科所的育苗员还地道。”林小满笑了：“从小跟着我爹种红薯，这点活不算啥。”
阿泽也学着栽苗，小铲子在土里戳出个歪歪扭扭的坑，把苗往里面一插，土都没埋住根须。袁同志蹲下来教他：“得先把土松松，像给小苗铺褥子，再把根须理顺，不然它会闹脾气的。”阿泽跟着学，把歪倒的苗重新栽好，还用小手往根须周围压了压土。
宛宛则在田埂上捡石子，把圆溜溜的石子摆在每株苗旁边：“给小苗当枕头。”张同志走过来，拿起块带花纹的石子：“这是石英石，能反光，晚上能帮小苗挡挡露水。”宛宛立刻把石子摆得更整齐，小嘴里念叨着：“睡觉觉，长高高。”
中午饭摆在院子里的长条桌上，李嫂做的荠菜窝窝蒸得暄软，王同志带来的褐藻酸改良剂拌了海菜，做成绿油油的凉拌菜，看着不起眼，吃起来却带着股鲜甜味。小李捧着碗玉米糊糊，呼噜噜喝得香：“这糊糊比城里食堂的棒子面粥好喝，有股清甜味。”
村长端着碗咸鱼进来，鱼是早上刚打的马鲛鱼，煎得金黄，香气飘出老远：“鲍先生尝尝这个，用新腌的海盐煎的，不苦。”鲍先生夹了块鱼，慢慢嚼着：“鲜！这鱼的蛋白质含量高，给同志们补补力气。”
张同志吃饭时还在翻数据本，忽然指着其中一页说：“昨天测的海水含盐量降了点，是不是跟这两天下雨有关？”袁同志点头：“雨季快到了，得赶紧挖条排水沟，不然雨水积在田里，苗该烂根了。”村长立刻接话：“下午我组织壮劳力去挖，保证比泄洪沟还顺溜。”
下午的日头毒起来，晒得石板路发烫。男人们扛着铁锨去挖排水沟，号子声在海边荡开老远；女人们帮着给小苗搭遮阳棚，用芦苇帘子支起个浅浅的顶，像给小苗撑了把大伞。林小满和王晓月往棚子上洒水，水珠顺着帘子往下滴，在地上洇出一个个深色的圆点。
“嫂子，你看袁同志他们还在测数据呢。”王晓月指着实验棚，袁同志和张同志正蹲在里面用尺子量苗高，王同志举着温度计往土里插，“真不怕晒。”林小满把凉好的绿豆汤端过去，每个碗里放了颗冰糖：“歇歇再干吧，这日头能晒掉层皮。”
袁同志接过绿豆汤，一口气喝了大半碗，抹了抹嘴笑：“这汤熬得好，比我们带的防暑降温茶还管用。”张同志翻开本子给她看：“‘海选3号’已经长到五厘米了，比预计的快两天。”本子上的曲线图陡陡地往上扬，像根挺拔的禾苗。
阿泽和村里的孩子们在排水沟边玩，用泥巴捏小水渠，看着水顺着沟往海里流。宛宛把螃蟹瓶放在沟边，让小螃蟹看“小河”，瓶身上的红绳被风吹得轻轻晃。小李扎完篱笆回来，看见孩子们玩得满身泥，笑着喊：“小心点！别踩塌了沟沿，不然袁叔叔要罚你们拔草。”
傍晚收工时，排水沟已经挖得笔直，从实验田一直通到海边，沟底铺着捡来的鹅卵石，水在里面流得哗哗响。王同志往沟里撒了把从农科所带来的微生物菌剂：“这些小家伙能分解水里的盐分，让流到海里的水更干净。”林小满看着菌剂在水里散开，像撒了把细沙。
张同志把当天的数据汇总好，在石桌上摊开晾干。晚风带着海腥味吹过来，纸页轻轻晃，上面的数字密密麻麻，像爬满了小蚂蚁。小李凑过去看，指着其中一行问：“这‘海选3号’能增产多少？”张同志推了推眼镜：“保守估计，比现在的老品种多打三成粮。”
“三成！”李嫂正在收拾碗筷，手里的盘子差点掉地上，“那咱岛今年能多收两万斤粮？够全村吃半年了！”鲍先生笑着点头：“只要实验顺利，明年就能大面积推广。”院子里的人都笑起来，笑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扑棱棱地往海边飞去。
林小满给阿泽和宛宛洗着满身的泥，阿泽还在念叨着小苗的生长速度，说要天天来量身高；宛宛则担心她的小螃蟹渴了，非要再换次海水。林小满看着孩子们认真的样子，心里忽然暖暖的——这些来自京市的科学家，不仅带来了种子和技术，更给这海岛带来了从未有过的盼头。
月亮升起来时，青砖瓦房的灯还亮着。林小满路过时，听见里面的说话声断断续续传出来：“……明天测光合作用，得早点起……”“菌剂的浓度再调低些，别伤了苗根……”“老张把明天的采样点标出来，我去叫小李准备工具……”
她放轻脚步走开，月光把影子拉得很长，映在刚挖好的排水沟上。远处的海浪拍打着礁石，哗哗的声响像在为这些忙碌的身影伴奏。实验棚里的塑料布在晚风中轻轻晃，透出里面晃动的灯光，像颗明亮的星子，落在1976年的海岛上，照亮了田埂上那些悄悄生长的新绿。
第二天一早，林小满刚到青砖瓦房，就看见小李和王木匠在扎新的篱笆。竹条削得笔直，用铁丝捆得结结实实，王木匠手里的刨子“沙沙”响，木屑像雪花似的落在地上：“这篱笆得比人高，防得住野狗，还得留着观察口，方便你们看苗。”
袁同志和张同志正在实验田边安装简易的日照计，用铁皮做的架子迎着太阳，上面的玻璃球能聚焦阳光，在纸上烧出细细的痕迹：“这样能记录每天的日照时长，看看光照对‘海选3号’的影响。”阿泽凑过去看，玻璃球在纸上烧出个小黑点，吓得赶紧往后躲。
王同志又提炼了新的褐藻酸溶液，装在喷壶里往“京选1号”上喷：“这批次长得慢，得加点营养。”林小满举着竹竿帮他挡着风，溶液在叶面上凝成细密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着光。
中午吃饭时，村长带来个好消息：公社供销社给送来了二十斤新麦种，说是让科学家们试试能不能在改良后的土壤里种。“这麦种是县里育种站培育的‘抗锈1号’，”村长把布袋往石桌上一放，“我跟供销社主任磨了半宿，他才肯匀给咱。”
鲍先生抓起把麦种，放在手心里捻着：“颗粒饱满，是好种子。”他对张同志说，“划出半分地试试，麦稻轮作能让土壤更肥。”张同志立刻在图纸上标出新区域，铅笔在纸上用力划过，留下道清晰的痕迹。
下午，林小满带着厂里的女工来帮忙翻地。她们的动作麻利得很，铁锨在土里翻出整齐的波浪，王晓月还哼着塑料厂的厂歌，“嗡嗡的机器转呀转，海岛的日子甜又甜”，引得大家跟着唱，歌声混着铁锨碰石头的叮当声，在田埂上荡得老远。
阿泽和村里的孩子们提着小水桶给苗浇水，水桶太小，跑一趟只能浇三棵苗，却跑得满头大汗。宛宛的螃蟹瓶放在田埂上，孩子们轮流给小螃蟹喂海菜，瓶身上贴满了他们画的小太阳，红彤彤的像片小朝霞。
傍晚时分，袁同志拿着尺子量“海选3号”的高度，已经长到七厘米了，叶片舒展着，像把把小扇子。他对围过来看的村民们说：“照这速度，下个月就能分蘖，年底就能收第一茬稻穗。”李嫂的眼睛亮了：“真能收？我家那口子说，做梦都想在海边种出稻子。”
袁同志笑着点头，从帆布包掏出个小布袋，里面是带来的稻种标本：“你们看这颗粒，饱满得能当珠子，磨出的米又香又糯。”村民们传着看，粗糙的手掌轻轻捏着稻种，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林小满看着这一幕，心里忽然想起小时候听父亲说的话：“土地最实在，你对它好，它就给你回报。”此刻看着田埂上这些忙碌的身影，看着那些在海风里努力生长的新绿，她忽然觉得，这片曾经只长芦苇和盐碱的土地，真的要变样了。
晚风渐凉时，大家才收拾工具准备回家。小李把实验棚的塑料布拉紧，用石头压住边角；王同志把试剂瓶仔细收好，铁皮箱锁得严严实实；张同志把当天的数据整理好，放进贴身的布袋里。鲍先生站在田埂上，望着渐渐暗下来的实验田，拐杖在地上轻轻点着，像在跟土地说悄悄话。
阿泽的书包里装满了袁同志给的稻种标本，他说明天要带去学校，让老师和同学都看看。宛宛的螃蟹瓶里多了只小虾米，是小李从海边捞的，说是给小螃蟹做伴。林小满牵着孩子们的手往家走，身后的青砖瓦房亮起了灯，灯光透过窗棂漏出来，在地上拼出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星星。
远处的海浪还在拍打着礁石，哗哗的声响温柔了许多。田埂上的新绿在夜色里轻轻晃，像无数双小手在悄悄生长。林小满知道，从今天起，这片海岛上不仅有塑料厂的机器声、赶海的号子声，还会有稻穗在风中摇摆的沙沙声，这些声音混在一起，会像最动听的歌，唱着1976年的春天，唱着一个海岛和一群人对土地的深情与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