洄水湾的晨雾尚未散尽，血腥气却已凝固在冰冷的空气里，沉甸甸地压在每个幸存者的心头。林枫将那枚冰冷沉重的巡边司令牌和那封浸透鲜血、字迹模糊的密信紧紧攥在手里，像是攥着两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头发慌，却又冰得他指尖发颤。
自尽的军官尸体歪倒在雪地上，嘴角残留的黑血触目惊心。王栓子几人围着尸体，脸色煞白，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后怕。巡边司…朝廷直属的监察机构…竟然牵扯进这种灭口的勾当里？这背后的水，深得足以淹死他们所有人！
“队副…这…这令牌…”王栓子声音干涩，像是被沙子磨过。
林枫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焦糊和血腥味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将令牌和密信仔细地用油布包好，贴身藏起，目光扫过狼藉的河滩和弟兄们惊惶不安的脸。
“收拾东西，带上伤员和…遗体。”他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平静，“撤回黑风寨。”
“回寨？”一个年轻弟兄颤声问，“寨主她…她会信咱们吗？巡边司…”
“她必须信。”林枫眼神幽深，“或者说，她需要‘相信’我们带回去的东西。走！”
不再多言，他率先转身，沿着来路快步返回。王栓子等人不敢怠慢，搀扶起伤员，抬起阵亡弟兄的遗体，沉默而迅速地跟上。每个人的脚步都格外沉重，仿佛不是走在雪地上，而是踩在薄冰上，每一步都可能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回寨的路似乎比来时更加漫长。寒风刮过光秃的枝桠，发出呜咽般的怪响，像是在为死去的亡魂哀嚎。无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和脚下积雪被踩实的咯吱声，压抑得令人窒息。
林枫走在最前面，背脊挺直，面色冷硬，但内心却如同沸水般翻腾。巡边司的令牌，指向王禀乃至其背后朝廷大员的密信…这些证据太过骇人，也太过致命。柳娘子会是什么反应？她是会借此向王禀发难，还是会…为了自保，将他们这些知情人一并灭口？
乱世之中，真相往往是最危险的毒药。
临近正午，黑风寨那险峻的隘口终于出现在视野中。寨墙上巡逻的喽啰远远看到他们这支狼狈不堪、抬着尸体的队伍，立刻发出了警报。
寨门缓缓打开，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柳娘子的一队黑衣亲卫早已持刀等候在门内，眼神冰冷地审视着他们。
“林队正，”为首的小头目面无表情地抱拳，“寨主已在忠义堂等候。请随我来。”
林枫点点头，对王栓子低声道：“带弟兄们回营房，处理伤势，安顿遗体。等我消息。”
王栓子担忧地看着他，重重点头。
林枫跟着亲卫，再次走向那座笼罩在阴影中的忠义堂。这一次，他感觉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忠义堂内，气氛比上次更加凝重。牛油烛火跳动，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柳娘子依旧端坐虎皮椅，面色沉静如水，看不出喜怒。下首两侧，钱先生、雷豹等几个头目都在，赵横也缩在角落，眼神躲闪。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
“属下林枫，参见寨主。”林枫上前行礼。
“回来了？”柳娘子抬眸，目光落在他身上，平静无波，“洄水湾情况如何？”
林枫深吸一口气，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清晰道出：“回寨主，属下抵达洄水湾时，信使已遇害，货物被劫。现场有激烈搏斗痕迹，遗留有金人制式弯刀及信物。此外…”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堂内众人，声音沉了下去：“…属下清理现场时，遭遇一伙身份不明之人伏击。经激战，击溃伏兵，俘获一人，搜得此物。”
他从怀中取出那油布包裹，双手奉上。
一名亲卫上前接过，检查无误后，转呈给柳娘子。
柳娘子解开油布，先是拿起那枚巡边司令牌，指尖在上面摩挲了一下，眼神微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随即放下。她又展开那封血染的密信，就着烛火，仔细看着上面模糊的字迹。
堂内死寂，只剩下烛火噼啪的轻响和众人压抑的呼吸声。
钱先生、雷豹等人伸长脖子，试图看清信上内容，脸上写满惊疑。赵横更是脸色发白，额头渗出细密汗珠。
良久，柳娘子缓缓放下密信，抬起眼，目光再次落在林枫身上，语气依旧平淡：“…俘获的人呢？”
“…其人悍勇，拒不受缚，已…自尽身亡。”林枫垂首道。
“自尽？”柳娘子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倒是忠烈。”
她将令牌和密信轻轻放在案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发出笃笃的轻响，每一声都敲在众人的心坎上。
“金人弯刀…巡边司令…还有这指认王都头私通北面的密信…”她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林队正，你这次…可是捞到了几条大鱼啊。”
林枫心头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属下只是据实回禀。其中真伪，还需寨主明察。”
“明察？”柳娘子轻笑一声，笑声里听不出喜怒，“证据确凿，还有什么可察的？”
她目光扫过堂下众人：“诸位头目，你们怎么看？”
钱先生捻着胡须，沉吟道：“寨主，此事…牵扯甚大。巡边司…可不是好惹的。这密信所言若属实，王都头他…所图非小啊。但…也需提防是有人故布疑阵，挑拨离间。”
雷豹瓮声瓮气道：“管他娘的金人还是巡边司！敢劫咱们的货，杀咱们的人，就是敌人！寨主，您下令吧！俺老雷带人平了野猪洼，宰了王禀那狗日的！”
赵横缩着脖子，小声嘀咕：“…会不会…是误会…王都头他…”
“闭嘴！”柳娘子冷叱一声，赵横吓得一哆嗦，不敢再言。
柳娘子目光重新回到林枫身上，带着一种深沉的审视：“林队正，依你之见，此事该如何处置？”
林枫心知这是最后的考验，沉声道：“属下愚见。金人劫货，证据确凿，乃我寨死敌，毋庸置疑。然巡边司与王都头之事，干系朝廷法度，错综复杂。眼下敌我不明，贸然树敌，恐非上策。当务之急，应巩固寨防，查清‘丙字货’下落及金人动向，并…暗中核实王都头与北面关联。待时机成熟，再行雷霆之举。”
他这番话，既点明了金人的威胁，又暗示了王禀可能的问题，同时强调了谨慎和暗中调查的重要性，滴水不漏。
柳娘子静静听着，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赞许。她微微颔首：“嗯。有理。”
她站起身，目光扫过全场，语气陡然转厉：“传令！即日起，寨中戒备提升至最高！各营头目严加约束部下，无令不得擅出！雷豹！”
“属下在！”
“加派双倍哨探，严密监控野猪洼及北面所有通道！有任何异动，即刻来报！”
“得令！”
“钱先生！”
“老朽在。”
“清点库房武备粮草，确保战时所需！另，拨付双份抚恤与药资予北营，伤亡弟兄，好生安置。”
“是。”钱先生躬身应道，眼神复杂地瞥了林枫一眼。
最后，柳娘子目光落在林枫身上：“林队正。”
“属下在。”
“北营新补人员，由你自行遴选擢升，尽快恢复战力。洄水湾之事，由你继续暗中查探，一应所需，可直接向钱先生支取。但有进展，直接报我！”
自行擢升！直接支取！直接禀报！这几条命令，等于赋予了林枫极大的自主权和信任！堂内几个头目脸色都微微变了，尤其是赵横，眼神中的嫉妒和怨毒几乎掩饰不住。
林枫心中也是凛然，知道这是把自己彻底推到了风口浪尖，但面上依旧沉稳：“属下遵命！必竭尽全力！”
“都下去吧。”柳娘子挥挥手，重新坐回椅中，拿起那封密信，似乎再次沉浸其中。
众人行礼退下。走出忠义堂，午后的阳光刺眼，林枫却感觉背后一片冰凉。柳娘子最后那深邃难测的眼神，让他无法安心。
雷豹走过来，重重拍了拍林枫肩膀，粗声道：“林队长，好样的！以后有啥要帮忙的，尽管开口！”他似乎对林枫颇为欣赏。
钱先生则皮笑肉不笑地拱拱手：“林队正年少有为，恭喜高升啊。所需物资，随时可来寻老朽。”语气却带着一丝疏离和戒备。
赵横则冷哼一声，看也不看林枫，扭头就走。
林枫面无表情，一一回礼，心中却如明镜一般。柳娘子看似重用于他，实则将他立为靶子，一方面借他之力查清危局，另一方面也是用他来平衡寨内各方势力，吸引火力。
好精明的算计！好狠辣的手段！
回到北营那排破屋，王栓子等人立刻围了上来，焦急地问东问西。
林枫简要说了忠义堂的情况，略去了巡边司和密信的细节，只道寨主已下令严查，并拨付了抚恤和物资。
众人听说有抚恤和补给，稍稍安心，但对未来的担忧依旧写在脸上。
“栓子，带几个人，去钱先生那里把东西领回来。特别是伤药，抓紧给弟兄们用上。”林枫吩咐道。
“是！”王栓子连忙带人去了。
林枫走进屋里，查看山猫的情况。伤势依旧沉重，但呼吸似乎平稳了一些。他默默叹了口气。
很快，王栓子带人抬着几袋粮食和一些物资回来了，脸上却带着愤愤不平：“队副！钱老鬼那厮克扣得厉害！说好的双份，到手连一份半都不到！伤药更是只有些劣货！”
林枫眼神一冷，却并未发作：“先收下。账，以后慢慢算。”
眼下，稳住队伍，恢复实力才是第一要务。
他让王栓子将物资分发下去，尤其优先照顾伤员。自己则拿出那本簿册，再次沉浸其中，试图从那些复杂的符号和标记中，找到更多关于“丙字货”、三峰山以及王禀的线索。
夜幕降临，寨子里灯火零星，戒备森严。林枫独自坐在油灯下，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脑中反复推演着各种可能。
柳娘子对巡边司令牌和密信的反应，太过平静了。她似乎并不意外，甚至…早有预料？她是在利用自己查证？还是…她本身就知道些什么？她与王禀，与那“北面”，到底是什么关系？
还有那个神秘女子…她今夜会出现吗？
正思索间，窗外突然传来极轻微的三声叩响。
林枫心脏猛地一跳！来了！
他悄无声息地走到门后，低声道：“谁？”
“我。”依旧是那个清冷的女声。
林枫拉开房门。黑影一闪，那神秘女子再次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反手关门。
油灯下，她的面容清晰了些许。眉眼依旧清冷，但神色间似乎带着一丝疲惫和…凝重。
“寨主让我给你带句话。”她开门见山，声音压得极低，“你带回来的东西，她收到了。做得很好。”
林枫心中微动，静待下文。
“但洄水湾的水，比你想的更深。”女子目光锐利地看着他，“金人、巡边司、王禀…甚至寨子里，都有人被买通了。你查到的，可能只是冰山一角。”
林枫沉默。这一点，他早有猜测。
“寨主让你暂时按兵不动，专心整合北营。”女子继续道，“三峰山那边，她会另行安排人手去查。你的任务，是盯紧赵横。”
“赵横？”林枫一怔。那个蠢货？
“对。”女子眼神冰冷，“他不仅是蠢，更是一颗棋子。他背后的人，可能和王禀…甚至和北面，都有联系。盯死他，或许能钓出大鱼。”
林枫心中豁然开朗！原来柳娘子早就怀疑赵横！让他查洄水湾，给他权柄，恐怕也有引蛇出洞、试探各方的意思！
“属下明白。”林枫沉声道。
女子点点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犹豫了一下，最终只是道：“…小心钱先生。他…不简单。”
说完，她不再多留，身形一动，再次如同鬼影般消失在门外。
林枫站在原地，心中波澜再起。
钱先生？那个掌管库房、看似唯唯诺诺的老吏？他也不简单？
这黑风寨，真是步步杀机，人人皆鬼！
柳娘子…她到底布下了一盘多大的棋？自己在这棋局中，又到底扮演着什么角色？
他走到窗边，望向外面沉沉的夜幕和零星灯火，眼神一点点变得冰冷而锐利。
棋子？或许吧。
但棋子，也能吃掉将帅。
这局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