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的晨雾还未散尽，佐佐木雄二蹲在小溪边，就着冰冷的溪水搓洗衬衣。十月的山区已经有些寒意，他的手指冻得发红。身后传来脚步声，李明瀚拎着个布包走过来。
“给，”他扔过来一套灰布军装，“总不能一直穿国军的衣服。”
雄二打开衣服，发现是套新四军制服，只是摘掉了帽徽和领章。他明白这是折中的安排——既表明身份，又不至于让他完全以中国军人自居。
“森下好些了吗？”
“烧退了，”李明瀚点了支烟，“你那朋友带来的药很管用。”
原田正一此刻正被游击队的卫生员围着学日语。这个大阪军需兵出人意料地融入了新环境，用他特有的油滑笑容和兜里的小玩意迅速赢得了村民的好感。
“王主任要见你，”李明瀚吐着烟圈，“关于日军运输队的事。”
村中央的大樟树下，王主任正在和几个游击队长研究地图。看到雄二过来，他招手示意：“佐佐木同志，来看看这个。”
地图上标注着几条从九江通往南昌的公路和山路，几个红圈代表着日军据点。雄二注意到其中一条小路被重点标记出来。
“三天后有支运输队要经过这里，”王主任指着小路，“据说是给前线送冬装的。”
雄二仔细观察地形。这条小路夹在两山之间，确实适合伏击。但他皱起眉头：“日军不会用这种路线运输普通物资。”
“所以我们怀疑另有玄机，”王主任推了推眼镜，“你觉得会是什么？”
雄二回忆着第四联队的运输习惯：“要么是贵重物品，要么是不想让人知道的东西。”
会议决定派侦察兵先去踩点。李明瀚提议让雄二同行：“他对日军编制和装备最熟悉。”
出发前，雄二去看了森下。仓房被改成了临时病房，森下靠坐在床头，正和原田用大阪方言说笑，脸色已经好了很多。
“听说你要出任务？”森下递给他一个小布包，“带着这个。”
布包里是把小巧的南部式手枪，俗称“鸡腿撸子”，正是日军军官常用的配枪。
“哪来的？”
“原田顺的，”森下咧嘴一笑，“好歹像个样子。”
侦察小队共五人，除了雄二和李明瀚，还有两个本地游击队员和一个国军联络官。他们扮成山民，背着柴捆沿着山路行进。秋日的阳光透过树叶斑驳地洒在地上，远处偶尔传来鸟鸣，仿佛战争从未波及这片山林。
中午时分，领路的游击队员老周突然蹲下身：“前面有动静。”
众人隐蔽在灌木丛中。不一会儿，一队日军巡逻兵出现在山路上，钢盔在阳光下闪着冷光。雄二屏住呼吸，认出这是九江守备队的士兵，装备精良，行军时也保持着高度警惕。
等巡逻队走远，李明瀚低声道：“普通运输队不需要这种级别的警戒。”
他们继续前进，在距离公路不远的山脊上找到了理想的观察点。透过望远镜，雄二看到山脚下的日军临时营地——不是常见的帐篷，而是用沙袋垒起的半永久工事，四周还拉着铁丝网。
“看那个，”他指向营地中央的帆布棚，“形状不对。”
李明瀚接过望远镜：“像是...某种设备？”
正当他们猜测时，帆布被掀开一角，几个穿白大褂的人走出来，身后跟着士兵推着的金属推车，上面是熟悉的圆柱形容器。
\"毒气...\"雄二喉咙发紧，\"他们要用毒气弹。\"
国军联络官倒吸一口凉气：“得立即报告上峰！”
“等等，”雄二按住他，“看那边。”
营地边缘停着几辆改装过的卡车，车身上漆着红十字标志。一个日军军官正和几个穿长衫的中国人交谈，那些人手里拿着相机和笔记本。
“他们在制造假象，”雄二恍然大悟，“准备把毒气袭击伪装成中国军队攻击医疗车队。”
李明瀚脸色铁青：“畜生！”
侦察小队连夜返回根据地。汇报情况时，王主任的眉头越皱越紧：“必须阻止他们，但正面冲突我们没有胜算。”
雄二盯着地图，突然想到什么：“运输队要走这条路，必须经过青龙桥。”他指向地图上的一座石桥，“那座桥年代久远。”
计划很快制定出来：不直接攻击车队，而是在桥上做手脚，让装载毒气的卡车意外坠河。这样既能销毁毒气，又不暴露游击队行踪。
行动前夜，营地里的气氛紧张而肃穆。战士们默默检查武器，有人往口袋里塞家书，有人擦拭着匕首。雄二坐在角落里保养那把南部式手枪，原田凑了过来。
“喂，真要这么干？”原田压低声音，“那可是自己人。”
雄二抬头看他：“往中国人村庄扔毒气弹的自己人？”
原田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他掏出个小本子：“我把知道的日军电台频率都写下来了，也许有用。”
凌晨三点，行动组悄然出发。除了游击队员，雄二和国军联络官也随行，负责辨认毒气罐。月色朦胧，山路像铺了一层银霜，众人踩着枯叶前行，只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青龙桥是座单孔石拱桥，横跨在十几米深的河谷上。游击队的老爆破手检查了桥体结构，选定了几处关键点安置炸药。
“量刚好够让桥面塌陷，”老人比划着，“不会伤到下面村子。”
众人分散隐蔽。雄二和李明瀚趴在桥头的灌木丛中，晨露打湿了衣服，冰凉地贴在皮肤上。天色渐亮，远处终于传来引擎的轰鸣声。
车队比预计的规模大——五辆卡车，三辆摩托护卫，还有辆轿车跟在后面。雄二通过望远镜看到，中间两辆卡车明显行驶得更谨慎，应该就是装载毒气的。
“准备，”李明瀚轻声说，“等目标车辆上桥！”
车队缓缓驶近。第一辆卡车已经开上桥面，雄二能清楚看到驾驶室里日军司机疲惫的脸。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桥头突然出现几个穿学生装的年轻人，举着标语牌高喊反战口号！
“该死！”李明瀚咒骂一声，“是城里的大学生！”
计划全乱了。日军车队急刹，士兵们跳下车举枪瞄准学生。雄二认出带队的军官正是九江特高课的吉村少佐，那个阴魂不散的特务头子。
“自由射击！”吉村拔出手枪。
千钧一发之际，雄二冲了出去：“住手！他们是平民！”
所有人都愣住了。吉村眯起眼睛，随即露出狞笑：“佐佐木雄二...我早该想到是你。”
局面急转直下。吉村命令士兵包围桥头，同时派人检查桥体。眼看就要发现炸药，李明瀚当机立断引爆了装置！
轰隆一声巨响，桥面塌陷下去。装载毒气的卡车一头栽向河谷，在岩石上撞得粉碎。几个金属罐滚落出来，其中一个开始泄漏黄色气体。
“毒气！快跑！”吉村脸色大变，顾不上抓人，带着士兵就往山上撤。
混乱中，雄二拉着吓呆的学生们往反方向跑。黄色烟雾顺着河谷蔓延，所过之处草木枯萎。李明瀚和游击队员从隐蔽处冲出，指引众人往预先准备好的山洞避难。
山洞里挤满了人，学生们咳嗽着，有人开始呕吐。雄二检查了每个人，幸好只有轻微中毒症状。李明瀚清点人数时，脸色突然变了：“老周呢？”
没人看到爆破手老周的下落。雄二正要出去找，洞口传来呻吟声——老周拖着条伤腿爬了回来，脸上已经泛起可怕的水泡。
“桥……炸晚了……”老人艰难地说，“我儿子……南京。”
话没说完，他就断了气。李明瀚红着眼睛合上老人的眼皮。雄武这才明白，老周是故意拖延了引爆时间，用自己的命换那些学生的命。
远处传来日军搜山的声响。众人屏息静气，听着皮靴踏过碎石的声音渐渐远去。一个女学生突然小声啜泣起来：“对不起，我们不知道。”
“不怪你们，”李明瀚疲惫地说，“你们也是为国为民。”
雄二看着洞外的阳光，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在这场战争中，没有真正的旁观者。每个选择都有代价，每个行动都牵连无数生命。
黄昏时分，搜山的日军终于撤走。众人走出山洞，河谷里的毒气已经散去，只留下大片枯黄的草木，像块丑陋的伤疤。
回根据地的路上，雄二一直沉默。经过青龙桥遗址时，他看到浑浊的河水中，一块闪亮的金属片随波起伏——那是毒气罐的残骸，被河水冲向远方，就像这场战争中的无数生命，被时代的洪流裹挟着，不知去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