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病房里，只有监测仪那规律得令人窒息的“滴——滴——”声，像冰冷的刻刀，一下下切割着凝固的空气。
夜溪躺在惨白的病床上，银发如冻结的月光般铺散，衬得她的脸颊苍白到近乎透明，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
然而，在她周身，数十枚冰蓝色的气泡——忆泡——正无声地悬浮着。
它们缓慢地旋转、沉浮，散发着古老而破碎的幽光，像被强行撕裂、冰封的泣血星辰碎片，无声地诉说着被外力粗暴封禁的过往。
洛川僵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指尖离最近那枚气泡仅有毫厘之遥。
拾柒的警告如同无形的冰锥，狠狠凿入他的灵场：
“她的过去连她自己都扛不住，你上去是想当烟花？那些碎片是剧毒！是无底深渊！沾上一点，你的脑子就会像摔烂的西瓜一样炸开！”
一股源自灵魂最深处的寒意顺着洛川的脊椎急速窜升，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
无数冰冷的毒蛇藤蔓，刹那间缠紧了他的心脏，几乎要将其碾成粉末。
他猛地攥紧拳头，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细微的“咯咯”声，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刻下月牙形的血痕。
“离她远点！”拾柒的声音在灵场中咆哮，带着跨越时空的冰冷审视和不容置疑的威压，“这不只是为了你那条不值钱的命，更是为了你在乎的人！想想洛汐！”
洛汐！
这个名字如同滚烫的烙铁，瞬间灼痛了洛川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他强行压下触碰的冲动，视线从那些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冰蓝气泡上撕扯开来。
然而，就在目光掠过夜溪脆弱颈侧的瞬间，他的瞳孔骤然收缩，仿佛被无形的毒针狠狠刺中。
一枚悬浮在夜溪颈侧的冰蓝忆泡内部——那如同活物般蠕动的微光，竟隐约勾勒出一个让他瞬间血液倒灌的图案。
扭曲！亵渎！ 带着深入骨髓的冰冷邪异——那线条，那结构，那令人灵魂颤栗的气息......与妹妹洛汐颈后那个日夜折磨着她的诅咒印记，一模一样！
嗡——！
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巨大的荒谬感、惊疑和一种灭顶的恐惧如同海啸，将他彻底吞没。拾柒所有的警告在这一刻被撕得粉碎！
汐汐的诅咒......怎么会出现在夜溪周围的忆泡里？！她们之间......难道有什么联系？！
这个念头如同在浸满火油的棉絮中丢下火星，瞬间引爆了洛川不顾一切的冲动。
理智的堤坝彻底崩塌。
“不！让我看清楚！”洛川在灵场中发出一声近乎野兽般的意念嘶吼，孤注一掷的执拗混合着恐惧催生的疯狂。
“小子！住手！！！找死别拉上我！！！”拾柒的厉吼如同灭世雷霆在灵场炸开，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怒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慌。
太迟了。
洛川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殉道般的决绝，猛地向前一探，精准地戳破了那枚悬浮在夜溪颈侧、散发着致命诱惑的冰蓝忆泡。
“啵。”
一声轻响，微弱得像水滴坠入万载玄冰的湖面。
然而，在洛川的感知中——
轰隆——！！！
仿佛整个宇宙在他面前炸开。指尖传来的并非破碎感，而是一股庞大到无法想象、冰冷到冻结灵魂的毁灭洪流，瞬间贯穿了他的指尖、手臂、躯干，直达意识的最深处。
他的灵魂如同脆弱的纸鸢，被一只无形、冰冷、布满尖刺的巨爪狠狠撕裂、拖拽，抛入了一个燃烧着末日烈焰的时空漩涡。
“呃啊啊啊——！！！”
洛川的身体猛地向后反弓，如同一张拉满到极限的硬弓，脊椎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喉咙里爆发出破碎的痛嚎。眼前被一片黑暗覆盖，随即又被更恐怖的无边血火强行填满。
感官在爆炸。
染血的手带着最后一丝滚烫的温柔，狠狠将他推开。指尖的温度是滚烫的，更是冰冷的绝望。
如山的身影被一道缠绕着不祥紫电的灭世光束贯穿，直直坠入翻腾着气泡、猩红粘稠的血沼。泥沼吞噬的瞬间，连悲鸣都来不及发出。
周围的人皮肤在眼前“嗤啦”撕裂。骨骼在体内疯狂扭曲爆响，眼珠被疯狂生长的角质硬物挤爆。熟悉的容颜在急速腐烂中扭曲成最狰狞的怪物，涎液滴落，发出令人灵魂冻结的尖啸，向他猛扑而来。
他在口袋中摸出一块糖，然后看见一个老人，灰发在毁灭的风暴中狂舞。他支撑着布满蛛网裂痕的光盾，猛地回头，眼神燃烧着焚尽一切的决绝，嘶吼穿透了灭世的喧嚣：
“活下去！你......是最后的希望！！！”
紧接着——
光盾如同脆弱的琉璃彻底炸裂。毁灭的黑色洪流，如同冥河倒灌，瞬间将他浴血的身影彻底吞没......
直至画面尽头，十个由最纯粹的黑暗凝聚而成的身影，矗立在燃烧的废墟与崩塌的苍穹之上。
形态各异，如山岳巍峨，如鬼魅飘忽，缠绕着冰冷的破碎星辰，流淌着岩浆般的滔天恶意......仅仅是存在本身，就散发出凌驾万物、漠视生死、冰冷到足以冻结时空的气息。
他们的“视线”——或者说，那超越感官的、纯粹的“感知”——仿佛穿透了时空的阻隔，穿透了记忆的碎片屏障，带着无尽的嘲弄与漠然，死死钉在了洛川——这个渺小窥视者的灵魂上。
“呃——！”
洛川如遭亿万雷霆同时轰击。
身体在椅子上剧烈地痉挛、抽搐。
喉咙里只能发出濒死般的、不成调的“嗬嗬”声。
一股源自生命诞生之初、铭刻在基因最深处的、最纯粹、最原始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
灵魂仿佛被投入了连时间都冻结的绝对零度深渊。
思考？意志？
在那十个黑影的漠然“注视”下，一切都被彻底碾碎。
或许他们就是绝望本身，是终焉的具象。
所有的画面——燃烧的苍穹、崩塌的巨树、畸变的友人、牺牲的亲人......连同那十个恐怖到无法言喻的黑影——如同被重锤砸中的镜子，骤然化为亿万片锋利的、燃烧着血与火的碎片，带着夜溪记忆深处最极致的痛苦与绝望，狠狠刺入洛川的意识深处。
“呃啊啊啊啊——！！！”
无法形容的剧痛让洛川猛地从椅子上滑落，双膝重重砸在地面。
他双手死死抱住脑袋，试图将那被撕裂的脑浆和沸腾的痛苦挤压出来。
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呈现出骇人的惨白，身体像被高压电流贯穿般剧烈地、不受控制地颤抖。
豆大的冷汗瞬间浸透了额发和后背的衣衫，整个人如同从冰水里捞出来，又被扔进熔炉。
“蠢货！不知死活的东西！！！”拾柒的咆哮在灵场里如同灭世的火山疯狂喷发，带着焚天的怒意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承认的后怕与颤抖。
“老子的话是放屁？！你他妈想死别拉着老子一起魂！飞！魄！散！！！”
伴随着拾柒狂暴到极致的怒骂，一股冰冷、蛮横、不容抗拒的力量如同太古神魔的巨钳，带着撕裂空间的威势，狠狠掐断了洛川灵场中那被强行开启、通向毁灭深渊的视觉链接。
嗡——！
眼前翻腾的血火、崩塌的世界、畸变的恐怖、以及那十个带来终极绝望的黑影......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抹去，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视野重新被冰冷的现实占据：惨白的病房墙壁，闪烁着冰冷数据的监测仪，消毒水刺鼻的气味，以及......病床上夜溪那脆弱得仿佛随时会消散的睡颜。
剧烈的头痛和灵魂被强行撕扯又粗暴缝合的剧痛并未立刻消退。
洛川依旧跪在冰冷的地板上，像一条离岸濒死的鱼，大口大口地、贪婪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肺叶灼烧般的痛楚，每一次呼气都喷吐出冰冷的白雾。
冷汗顺着他的鬓角和下颌滴落，在地板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身体深处，那被十个黑影凝视过的、源自生命本源的恐惧寒意，深深地烙印在他的骨髓和灵魂之中，冰冷彻骨，无法驱散。
拾柒的怒骂还在灵场中疯狂回荡，充满了恨铁不成钢的暴戾和一种近乎悲凉的愤怒：“现在知道怕了？！蠢货！”
洛川喘息着，对拾柒后续的咆哮充耳不闻。
他颤抖的、布满冷汗的手，不受控制地、带着一种近乎本能地恐惧，猛地摸向自己的脖颈后方，指尖用力按压着那光滑的皮肤，仿佛要确认那里是否也被烙上了同样邪异的印记。
灭世的幻象带来的冰冷恐惧与绝望，如同汹涌的黑色潮水，疯狂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意识堤坝。
然而，就在这崩溃的边缘，三年来铭刻于心的画面，如同黑暗中燃起的微光，顽强地穿透了那无边的黑暗：
魔域裂缝边缘，母亲叶幽语浴血的身影如同燃烧的冰凰，清叱声撕裂魔潮，冰蓝色的剑芒为他与妹妹劈开生路。
那守护的背影，是生命最炽烈的燃烧。
妹妹洛汐苍白依赖的小脸，紧紧抓着他衣角的、冰凉而颤抖的小手。
诅咒发作时那撕心裂肺的哭喊，每一次缓过来时，第一声虚弱却无比依赖的“哥哥”......她是他在这个冰冷世界唯一的软肋，也是他必须变得更强、活下去的、沉重的全部意义。
魔域污浊的天空下，噬魂兽的阴影笼罩死亡。
那个纤瘦的白发身影，红瞳如冰封的血晶，手中凝聚的银白光剑撕裂黑暗，贯穿漩涡。
她倒下时溅起的污血泥点......那是他在绝境中看到的，属于另一个“失格者”的、惊心动魄的力量与......深入骨髓的孤寂。
沧澜江边刺骨的风里，她冰冷僵硬的身体在自己怀中微微颤抖。
那个笨拙的、生涩的、却带着一丝笨拙温暖的拥抱，短暂地驱散了江风的寒意，也奇迹般地抚平了她眼中那蚀骨的恐惧......
那一刻，他不再只是妹妹的守护者，他也成了另一个人绝望深渊里，短暂可以抓住的......一点微光。
冰冷与炽热，绝望与守护，深渊与微光......这些截然相反、却又无比真实的记忆碎片，在洛川混乱的思绪风暴中激烈地碰撞、交织、沉淀。
他剧烈起伏的胸膛，在几次艰难而深长的呼吸后，竟奇迹般地一点点平复下来。
虽然指尖依旧冰凉刺骨，身体深处那源自十个黑影的寒意也盘踞不去。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在病床上昏迷的夜溪身上。
银白的长发在枕上铺展，脆弱得令人心碎。
那些看不见的冰蓝忆泡，依旧如同幽灵般在她身边无声漂浮。
“拾柒。”洛川的声音在灵场中响起，出乎意料地平静，甚至带着一种穿透力，清晰地回荡在拾柒的咆哮余音之中。
“......”拾柒那团幽蓝的火焰剧烈地跳动了一下，狂暴的斥责被这异常的平静硬生生掐断，只余下冰冷压抑的沉默。
洛川的视线，牢牢锁定在夜溪苍白的面容上，仿佛要穿透那层脆弱，看到隐藏在破碎记忆深处的真相。
“跟你契约这三年，我还是摸不清你的底。但我知道，”他的声音低沉，却带着冰层下奔涌暗流的力量，“你是担心我。可是如果......”
他停顿了一瞬，每一个字都如同在万载玄冰上凿刻，清晰而又坚定：
“她身上的东西......那些记忆碎片里看到的......那个印记......”
他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刮过喉管。
“和我妹妹脖子后面的诅咒......是同一个东西...”
他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病房的墙壁，穿透了灵场的阻隔，直直“看”向拾柒那团燃烧的幽蓝火焰，眼中燃烧着一种拾柒从未见过的、近乎偏执的光芒：
“......那我就不可能......放任她不管。”
“呵！”
拾柒发出一声冰冷嘲讽的嗤笑，“管？你拿什么管？！啊？！就凭你那点可怜的异能？！还是凭你那个连自己都搞不清楚的能力？！洛川！睁开你那被猪油蒙了的眼睛看看！你现在就是个自身难保、连路边野狗都能咬死你的废物！还妄想去管别人身上的深渊？！”
拾柒的毒舌如同淬炼了万载寒毒的冰锥，精准无比地、毫不留情地刺向他最深的无力感和现实最冰冷的壁垒。
洛川的呼吸微微滞涩了一下，胸膛起伏的幅度变大，但那双直视着“拾柒”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的动摇，反而在那极致的嘲讽下，变得更加坚硬。
“我知道。”他平静地承认，声音里没有辩解，只有清醒，“我知道现在的我......没什么能力......也很没用。”
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再次扫过夜溪安静的睡颜。
沧澜江边那个笨拙又意外的拥抱的温度，她眼中短暂褪去的恐惧，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但是......”他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不会抛下我的朋友！我做不到！”
他不再“看”拾柒，而是微微侧过头，目光似乎穿透了病房冰冷的空气，穿透了层层的空间阻隔，牢牢地、死死地锁定在虚空中某个看不见的点上——
那里，有他三年来用尽一切去守护的世界，是他所有坚持的......唯一意义。
他缓缓地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因为恐惧和剧痛而依旧在微微颤抖的手。
然后，他一点一点地，用尽了此刻身体里残存的所有力气，将那双颤抖的手，紧紧地、死死地，攥握成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