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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我十二岁,刚上初一,暑假来得格外早,蝉鸣从五月就开始扯着嗓子喊,把村西头的二手车行吵得没片刻安生。王叔的车行在路口,两排旧车像卸了腿的铁兽,歪歪扭扭趴在路两边,中间留条仅够过三轮车的窄道。路是土路,一到雨天就泥泞,可天热的时候,土面被晒得梆硬,车轱辘碾过,能扬起半人高的黄尘,混着汽油味和铁锈味,闻着像块发了霉的铁饼。

那天中午,日头正毒,柏油路被晒得软塌塌,我穿着凉鞋踩上去,感觉鞋底在慢慢融化。手里攥着刚从镇上书店买的习题册,塑料书皮被晒得发烫,烫得手心直冒汗。本来该走村东头的田埂,可早上跟同学约好去车行对面的小卖部买冰棍,想着抄个近道,几分钟就过去。

刚走到两排车中间,就听见有人喊我:“丫蛋,过来。”

那声音黏糊糊的,像被太阳晒化的糖稀,裹着股汗臭味,钻进耳朵里直发痒。我抬头四处看,车缝里空荡荡的,只有热浪把空气扭成一道道透明的蛇,在车与车之间游来游去。“谁啊?”我应了一声,声音被烤得发劈,像根快被烧断的塑料绳。

“这儿呢,车后面。”

声音是从两辆面包车中间传出来的。那是辆银灰色的五菱宏光,右边挨着辆深蓝色的金杯,两车贴得极近,中间只留道巴掌宽的缝,黑黢黢的,像道没愈合的伤口,边缘还挂着几片锈渣,被阳光照得发亮,像伤口结的痂。

我踮着脚往缝里瞅,只能看见半张脸。皮肤黑黢黢的,像是从煤堆里捞出来的,嘴唇却红得吓人,像刚吸过血,正咧着嘴笑,露出两排黄牙,牙缝里塞着黑糊糊的东西,不知道是菜叶还是别的。“啥事啊?”我的手把习题册攥得更紧了,塑料封面被捏出几道白印子。

“帮我个忙,捡下笔,掉缝里了。”他的声音压低了点,带着股说不出的痒,像有只毛毛虫顺着脊椎往上爬,“就在你脚边,弯腰就能够着。”

我低头看脚边,除了块被人踩扁的口香糖,黏在地上像块烂肉,啥也没有。刚想说话,那半张脸突然往前凑了凑,车缝里的阴影把他的眼睛遮得死死的,只能看见一个黑洞洞的轮廓,鼻子在动,一抽一抽的,像在嗅什么。“过来点啊,看不见你。”

鬼使神差地,我往前挪了两步。离得近了,才发现那道缝比我想的宽点,能塞进半个身子。他的脸整个露了出来,是张陌生男人的脸,三十多岁的样子,头发黏在额头上,汗珠子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胸前——他没穿上衣,皮肤被晒得油光锃亮,像块涂了油的猪肉。

我突然觉得不对劲,后脖颈子的汗毛“唰”地竖了起来,像被泼了盆冰水。刚想往后退,眼睛往下一扫,浑身的血瞬间冻住了。

他的裤子脱到了膝盖,露出两条黑黢黢的腿,手里正攥着那玩意儿,青筋暴起,像条蠕动的蚯蚓。看见我看他,他突然咧嘴笑了,笑得肩膀直抖,还故意往上撸了两下。那笑容像块泡发的烂肉,挂在脸上摇摇欲坠,黄牙上的黑东西掉了下来,落在肚子上的黑毛里。

“啊——!”我的嗓子像被砂纸磨过,喊出来的声音劈得不成样,像只被踩住的猫。手里的习题册“啪”地掉在地上,纸页被热风卷得哗哗响,像有人在旁边咯咯地笑。

我转身就跑,凉鞋的带子“嘣”地断了,脚底板蹭在滚烫的地上,烫得像着了火,可我不敢停。风吹得耳朵嗡嗡响,身后好像有脚步声跟着,黏糊糊的,一步一步,踩在沙子上,“沙沙,沙沙”,像蛇在爬。

“跑啥呀?帮个忙呗——”那声音在后面追,带着股戏谑的笑,像条舌头舔着我的后颈窝。

我冲进车行的时候,王叔正在擦一辆银色的捷达,手里的抹布“啪嗒”掉在地上,看我光着一只脚,头发乱得像鸡窝,脸白得像张纸,手里还攥着半截凉鞋带子,他手里的钢管“哐当”砸在地上:“咋了丫蛋?被狗撵了?”

“有流氓!外面!车缝里!”我指着门外,话都说不囫囵,眼泪混着汗往下淌,砸在地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子,“他...他脱裤子...”

王叔的脸“唰”地白了,捡起地上的钢管就往外冲,钢管在水泥地上拖出刺耳的“吱呀”声,像指甲刮过玻璃。我跟在他身后,躲在他胳膊肘后面探头看,两辆车中间空荡荡的,只有地上的习题册被风吹得翻来翻去,其中一页被车轮碾烂了,黑色的墨迹晕开,像滩凝固的血。

“人呢?”王叔的声音在发抖,钢管在手里晃得厉害,他往车缝里踹了一脚,五菱宏光晃了晃,掉下来几片锈渣,落在地上“叮叮当当”响,像牙齿掉了。

“就...就在那两辆车中间...”我指着那道缝,声音小得像蚊子哼,眼睛死死盯着那片阴影,总觉得里面藏着双眼睛,正透过缝往外瞅。

王叔走过去,弯腰往缝里看,脸几乎贴在车皮上,脖子上的青筋暴起,像条蚯蚓在皮肤下游动。“操他娘的!”他突然骂了句脏话,直起身往周围的车缝里瞅,每道缝都黑黢黢的,像一张张等着咬人的嘴,“跑了!肯定是那个老光棍!前几天就看见他在这晃悠!”

我后来才知道,王叔说的老光棍姓刘,是邻村的,听说脑子不太好使,总爱在各村转悠,眼神直勾勾的,见了小孩就盯着看。没人知道他住在哪,也没人愿意搭理他。

那天下午,王叔在车行门口骂了一下午,唾沫星子溅在车身上,晒干了留下一片片白印子。他说要抓住那畜生打断腿,说这话时,他的手在抖,不是生气,是害怕。“这要是谁家的丫头片子被祸害了,我这车行也别开了。”他蹲在地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蒂扔了一地,像撒了把钉子。

我光着脚回家,脚底板磨出了好几个水泡,妈妈用针挑破的时候,我没哭,可一想起那半张脸,眼泪就止不住地淌。妈妈去找王叔理论,说他不该把车停得这么密,给坏人留了空子。王叔没说话,第二天就找人把最边上的几辆车挪了,留出更宽的道,还在墙上装了四个监控,红通通的灯日夜亮着,像四只瞪圆的眼睛,盯着路中间。

可监控装上没几天,就出了怪事。

最先发现的是看车行的老李头。老李头六十多岁,背驼得像座桥,眼睛花了,可耳朵尖得很。他住在车行角落的小屋里,夜里总起夜。那天凌晨三点多,他起来去厕所,路过监控屏幕,看见屏幕上有影子在车缝里窜。

“不是猫也不是狗,是人形的,矮矮的,贴着地面走,像被风吹的纸人。”老李头抽着烟,烟灰掉在裤腿上都没察觉,他的手在抖,打火机打了三次才打着,“那影子还抬头看镜头呢,脸是白的,没鼻子没眼,就一张平板,跟糊了层纸似的。”

没人信他,都说他老眼昏花,看错了,是风吹的塑料袋。直到有天中午,隔壁的张婶去车行给王叔送包子,刚走到那两辆面包车旁边,就听见缝里有“嘻嘻”的笑声,像小孩挠痒,又尖又细,钻得人脑仁疼。

张婶是个胆大的,年轻时在屠宰场帮过忙,啥场面没见过。她往缝里一看,脸“唰”地白了,手里的包子掉在地上,塑料袋破了,包子滚出来,沾了层土,像个个胖娃娃在哭。

“邪门得很,”张婶后来跟我妈说这话时,还在揉胳膊,鸡皮疙瘩掉了一地,“那东西贴在车壁上,白白的,软乎乎的,像张被水泡过的纸,正慢慢往下滑,滑到轮胎那,‘嗖’地一下就不见了。车皮上还潮了一片,摸上去黏糊糊的,像鼻涕。”

我听了这话,当天晚上就做了噩梦。梦见自己掉进了车缝里,两边的车往中间挤,越挤越紧,我能闻到铁锈味和汗臭味,还有股甜腻腻的味道,像腐烂的西瓜。有人在耳边笑,“嘻嘻嘻”的,像中午那个老光棍的声音,又像小孩的。我想喊,嘴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摸一把,是张软乎乎的纸,上面还沾着车油,糊在脸上,喘不过气。

怪事传开后,家长们都不让孩子走那条路了。本来热闹的路口,一下子冷清下来,只剩下王叔和老李头守着两排旧车,像守着两座坟。

可小孩不怕邪,越不让去,越想去。我们班的几个男生,总爱在放学后跟在老李头后面,学他驼背的样子,还故意往车缝里扔石头,听石头在里面“哐当”响,像敲棺材板。

“里面有白脸鬼!”二柱子举着根树枝,往五菱宏光和金杯中间的缝里戳,“老李头说的,没鼻子没眼!”

“我才不信,肯定是那个老光棍躲里面呢!”小胖攥着个弹弓,瞄准车缝,“等我打着他,让他再也不敢来!”

我站在远处的小卖部门口,手里攥着根冰棍,冰水流在手上,凉得刺骨,可后背还是冒汗。那道缝黑黢黢的,像个无底洞,总觉得有双眼睛在里面,盯着我们,一眨不眨。

突然,二柱子“啊”地叫了一声,树枝从手里掉出来,他往后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在地上,脸色白得像冰棍。“动了!里面动了!”他指着车缝,声音抖得像筛糠。

小胖和其他几个男生也吓得往后退,弹弓掉在地上都没捡。我顺着他们指的方向看,只见那道缝里,有片白乎乎的东西晃了一下,快得像幻觉。风从车缝里钻出来,带着股腥甜的味,像生锈的铁泡在水里。

“快跑!”不知谁喊了一声,几个男生跟兔子似的窜了,二柱子爬起来,鞋都跑掉了一只,露出的脚后跟沾着土,像块脏馒头。

我也转身就跑,冰棍掉在地上,摔成一滩黏糊糊的水,很快被太阳晒干,只留下道深色的印子,像块没擦干净的血渍。

从那以后,再没人敢往车缝里扔石头了。可那道缝里的东西,好像更活跃了。

老李头说,半夜总能听见车缝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有人在里面翻东西。他起来看,监控屏幕上啥也没有,可凑近了听,那声音就在缝里,“咔啦咔啦”的,像在啃骨头。

有天早上,王叔去开车门,发现那辆五菱宏光的车门把手上,挂着根红绳,上面拴着撮头发,黑黢黢的,缠着几根锈铁丝。“是那畜生回来报仇了,”老李头蹲在地上,手抖得厉害,烟卷掉在地上,被他踩灭了,“他记恨装了监控,记恨我们挡了他的道...”

王叔没说话,拿着那撮头发,走到路口烧了。火苗窜起来的时候,我站在二楼的窗户边看,看见火里有个小小的影子在扭,像条被烧着的虫子,发出“滋滋”的响,还带着股焦糊味,飘进窗户,呛得我直咳嗽。

烧完头发的第二天,车缝里开始出现些奇怪的东西。有时是颗糖,用玻璃纸包着,红通通的,像颗小血球,放在五菱宏光的轮胎旁边;有时是块橡皮,上面画着只小猫,眼睛被抠掉了,露出两个黑洞;还有一次,是张照片,上面是个小孩,脸被涂成了白色,只留下两个黑窟窿当眼睛,嘴角画得咧到耳根,像在笑。

“是那东西在勾小孩呢,”张婶跟我妈说,声音压得很低,“以前村里丢小孩,就是这样,先扔些小玩意儿,勾着孩子往前走...”

我妈听得脸色发白,从那天起,每天放学都去村口接我,手里还攥着根擀面杖,像攥着根烧火棍。

可还是出事了。

出事的是二柱子。

那天下午,二柱子跟他妈说去同学家写作业,结果没去。天黑了,他妈才发现不对劲,发动全村人去找,最后在二手车行的车缝里找到了他的鞋。

是只蓝色的回力鞋,鞋带断了一根,鞋里面塞满了土,还有几根黑头发,缠在鞋帮上,像水草。

王叔拿着鞋,手在抖,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老李头瘫在地上,嘴里念叨着:“早说了有东西,早说了有东西...”

警察来了,在车缝里搜了半天,只找到些碎纸片和几根头发。他们怀疑是那个老光棍干的,可找了好几天,连个人影都没见着。

二柱子就这么没了。

他的书包后来在村东头的井里被发现了,里面的课本被水泡得发胀, pages粘在一起,像块发了霉的面包。

从那以后,二手车行的车缝里,再没传出过笑声,也没人看见过白乎乎的东西。只是每天清晨,车行的地上总会多些奇怪的脚印,小小的,像光着脚踩出来的,沾满了车油,从路这头,一直延伸到那两辆面包车中间,然后消失在缝里。

王叔把那两辆面包车挪走了,可地上的车辙还在,像两道疤,雨天积了水,黑黢黢的,倒映着天,像两片没盖盖子的棺材。

我上初三那年,那条路拓宽,二手车行搬到了镇上。挖土机推倒那些旧车的时候,司机说在两辆面包车原来停的地方,挖出了团黑糊糊的东西,像团烂布,拽出来的时候,上面还缠着几根头发,黑黢黢的,一扯就断,像草。

“烧了吧,”王叔站在旁边,脸色很难看,手里的烟抽得只剩个烟头,烫了手都没察觉,“别留着。”

火苗起来的时候,我又听见了“嘻嘻”的笑声,很轻,像被风吹散的烟。我猛地回头,看见路对面的树底下,站着个矮矮的影子,正往车缝的方向瞅——不,是往我这边瞅。

阳光晃了眼,再定睛看,只有风吹着树叶响,像有人在耳边吹气,黏糊糊的,带着股汗臭味。

现在那条路修成了水泥路,宽敞得很,再也没停过车。只是偶尔,有晚归的人说,半夜路过那片空地,总能看见两排模糊的车影,中间留着条窄窄的缝,缝里有双眼睛,亮得像监控的红灯,正瞅着你,嘴里还“嘻嘻”地笑。

有次我回村,晚上跟我妈去张婶家串门,路过那条路,看见路灯下有个小小的影子,蹲在地上,好像在捡什么。我妈拉着我快走,说:“别瞅,是二柱子在找他的鞋呢。”

我没敢回头,可耳朵里全是“沙沙”的声音,像有人光着脚在地上走,一步一步,跟着我们。手里的习题册早就扔了,可总觉得手心还在发烫,烫得像那天中午的阳光,把什么东西烙在了心里,抠不掉,抹不去。

走到家门口,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路灯下的影子还在,蹲在原地,手里好像举着颗糖,红通通的,在黑夜里闪着光,像只流血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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