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语没有让他跪着。
她上前一步，伸出手，轻轻托住了雷啸的手臂。
那动作很轻，却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柔韧力量。
“站起来说话。”
“我的团队里，没有跪着的下属。”
雷啸顺着她的力道站起身，一米九的魁梧身躯，在此刻这位年轻得过分的女性面前，竟带着几分学生般的拘谨。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些在部队里学会的豪言壮语，在对方平静如水的眼神面前，都显得苍白而浮夸。
闻人语没有再看他，而是转向了一旁的秦晚。
“秦律师。”
“雷先生那位还在住院的战友，李虎，对吧？”
秦晚立刻点头。
“是的，闻总。”
“动用启航科技的所有资源，立刻将他转到江城最好的军区总医院，请最好的骨科专家会诊。所有医疗费用、营养费用、以及后续的康复费用，公司全包。”
闻人语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安排一次下午茶。
“另外，以公司的名义，再给他个人账户上打五十万，作为误工和精神补偿。”
秦晚没有丝毫犹豫。
“明白，我马上去办。”
她转身离去，办公室的门被轻轻带上。
雷啸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雷电劈中的雕像。
他设想过无数种报答的方式，甚至做好了去执行九死一生任务的准备。
可他从没想过，对方的回应，会是这样。
细致，周到，带着一种润物无声的关怀，直接砸在了他心底最柔软、最在乎的地方。
那比任何的许诺和赏赐，都重上千百倍。
他那颗在战场上、在拘留室里都未曾动摇过的心，在这一刻，被彻底击溃，然后又以一种更坚固的方式重组起来。
雷啸的嘴唇动了动，沙哑的喉咙里只挤出一个字。
“我……”
“跟我来。”
闻人语打断了他，转身走向一间小型的会议室。
会议室里，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和一整面墙的巨大显示屏。
闻人语按下遥控器。
屏幕亮起，出现了一座工厂的俯瞰图，锈迹斑斑的厂房和巨大的烟囱，像一头趴窝的钢铁巨兽。
“顾氏第一机械厂。”
闻人语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响起。
“前身，是我外公一手创办的闻氏重工。”
屏幕上的画面切换，变成了一个满脸横肉、眼神阴鸷的中年男人的照片。
“王海龙，现任厂长，顾家的死忠。他把这座工厂经营得像一个独立王国，针插不进，水泼不进。”
雷啸的视线死死地钉在屏幕上，呼吸不知不觉间变得沉重。
他明白了。
这才是真正的战场。
“我要把它拿回来。”
闻人语看着雷啸，一字一句地说道。
“但从外部强攻，代价太大，也太慢。我需要有人从内部，给我撕开一道口子。”
她说完，从桌下拿出一个牛皮纸袋，推到雷啸面前。
雷啸打开纸袋。
里面不是什么机密文件，也不是武器。
而是一份崭新的身份档案，和一套……叠得整整齐齐，却散发着浓重机油味的蓝色工装。
工装的胸口位置，还用白线绣着三个歪歪扭扭的字。
“维修部”。
雷啸拿起那份档案。
姓名：雷东。
年龄：二十八。
籍贯：西川省某偏远小镇。
履历：技校毕业，在乡镇企业干了八年维修工，技术过硬，但脾气火爆，因殴打骚扰女同事的车间主任而被开除。
档案制作得天衣无缝，甚至连那家乡镇企业的注销记录，和当年派出所的出警调解记录，秦晚的团队都做得滴水不漏。
雷啸看着那张贴着自己照片，却写着“雷东”的身份档案，又看了看手边那件油腻的工装。
一股荒谬而又刺激的感觉，从他心底升起。
他抬起头，看向闻人语。
闻人语也在看着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此刻终于透出了一丝锐利的光。
“特种部队，应该都学过机械维修和渗透吧？”
雷啸没有回答是或不是。
他只是放下了档案，将那件油腻的工装拿在手里，掂了掂。
然后，他用一种近乎宣告的语气，沉声说道。
“报告。”
“保证完成任务。”
闻人语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极淡的笑意。
“你的任务有三个。”
“第一，想办法团结那些被王海龙打压，但仍旧心向闻家的老员工。名单，秦晚会给你。”
“第二，搜集王海龙贪污腐败、以权谋私的所有证据。”
“第三，”闻人语的食指在桌面上轻轻一点，“我要整座工厂的内部安保布防图，精确到每一个摄像头的位置和每一个保安的换班时间。”
她站起身，走到雷啸身边。
“记住，你不是去打架的。你是一根钉子，我要你悄无声息地，钉进他们的心脏。”
“在里面，你唯一的接头人，是我。”
雷啸将工装和档案重新收回牛皮纸袋，紧紧抱在怀里，像是在领受一件神圣的武器。
“明白！”
……
第二天。
江城军区总医院，高级单人病房。
李虎躺在病床上，看着窗外，眼神有些空洞。
病房的门被推开。
雷啸背着一个半旧的帆布行囊走了进来。
“啸哥……”
李虎挣扎着想坐起来。
“躺着别动。”
雷啸走过去，帮他掖了掖被角。
两人沉默了许久。
“哥，你这是要去哪？”
李虎看着他背上的行囊，不安地问。
“找了份活干。”
雷啸答道，脸上没什么表情。
“修机器。”
李虎愣住了。
雷啸拍了拍他的肩膀。
“安心养伤，什么都别想。闻总……她是个好人。”
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走出了病房。
门关上的那一刻，李虎看见，雷啸那挺得笔直的背影，像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剑。
半小时后。
顾氏第一机械厂，招聘处。
一个穿着夹克，背着帆布行囊的男人，挤开了排队的人群，直接走到了窗口前。
负责招聘的胖子抬起眼皮，不耐烦地问。
“干什么的？后面排队去！”
男人将一份档案“啪”地一声拍在桌上，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子生人勿近的硬气。
“应聘，维修工。”
胖子瞥了一眼档案上“因殴打领导被开除”的记录，又抬头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眼神像狼一样的男人，嘴角撇了撇。
“刺儿头啊。”
他嘟囔了一句。
但厂里最近正好缺一个敢下死手干活的维修工。
他拿起萝卜章，在入职申请上“砰”地盖了下去。
“进去吧，去维修部找王班长报道。”
男人拿起档案，一言不发，转身走进了那扇巨大的铁门。
阳光被高大的厂房遮蔽，投下大片的阴影。
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和煤灰混合的味道。
远处传来的，是机器沉闷的轰鸣和金属刺耳的摩擦声，像一头巨兽在痛苦地嘶吼。
雷啸，不。
从现在起，是雷东了。
他背着行囊，走在这片陌生的钢铁丛林里，眼神中没有丝毫畏惧。
反而，是一种猎人进入猎场般的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