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积寺的庭院清幽,古木参天,梵音袅袅,涤荡着尘世的喧嚣。老太太在佛前虔诚上香,明兰侍立一旁,心思却早已飘向了约定的后园。
礼毕,老太太由主持陪着在禅房说话。明兰得了允许,带着小桃在寺中随意走走。她看似漫无目的,脚步却精准地朝着后园玉兰树的方向移去。转过一道爬满藤萝的回廊,前方豁然开朗。几株高大的玉兰树亭亭如盖,碗口大的洁白花朵缀满枝头,如同栖息的云朵,散发着清雅的幽香。
树下石桌旁,已有人影。
盛纮与一位身着藏青直裰、气质儒雅的中年男子相对而坐,正低声交谈。那男子面容清癯,目光温和却带着久居清要之位的持重,正是翰林学士海朝云。
而真正攫住明兰目光的,是站在海学士身后半步之遥的那位少女。
她穿着一身素净雅致的月白云锦衫裙,外罩一件薄薄的、近乎无色的雨过天青色比甲。发髻挽得一丝不苟,只斜簪着一支式样极其简洁、通体润泽的白玉簪子,再无半点珠翠。阳光透过玉兰树的枝叶,在她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愈发衬得她身姿挺拔如修竹,气质清冷如松间明月。
她并未刻意垂首,目光平静地落在前方不远处盛纮与父亲交谈的方向,侧脸线条流畅而优美,带着一种天然的书卷清气。没有华兰的温婉,没有墨兰的娇媚,更没有林噙霜那种刻意营造的风流。她的美,是内敛的,是沉静的,如同深谷幽兰,不争不抢,却自有其不容忽视的风骨与光华。那是一种沉淀在骨子里的、被诗书礼仪浸润过的端方与从容。
明兰的心,在那一刻,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这就是海家嫡女,海朝云之女,她未来的长嫂,海氏。
没有想象中拒人千里的孤高,也没有刻意表现的才情。她只是站在那里,便自成一方天地,将周遭的浮华与喧嚣都隔绝开来。那份沉静的气度,竟隐隐与长柏哥哥有几分神似!
就在这时,另一道挺拔的身影出现在小径尽头。盛长柏在管事的引领下,步履沉稳地走来。他依旧穿着那身半旧不旧的青布直裰,面容沉静,目光如同深潭古井。
海氏似有所觉,微微侧首望去。
两人的目光,隔着几丈的距离,隔着飘落的玉兰花瓣,在空中无声交汇。
长柏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深邃的眼眸里,映入了那道月白与天青交织的、清雅如画的身影。没有惊艳,没有慌乱,只有一种如同古镜映照般的平静。然而,在那平静之下,明兰却敏锐地捕捉到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石子投入深潭激起的涟漪——那是认同,是……一种无需言语的契合感。
海氏的目光也只在长柏身上停留了一瞬。她微微颔首,动作幅度极小,带着世家女子无可挑剔的礼节,眼神清澈坦荡,无半分忸怩羞涩,也无丝毫轻视审视。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个已知的存在,平静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没有言语交流,没有刻意的寒暄。长柏对着海学士和盛纮恭敬行礼,便安静地在下首坐下。海氏也重新垂眸侍立,如同无声的背景。
盛纮与海学士的谈话声不高,内容无非是些朝堂见闻、诗文雅趣,气氛看似融洽和谐。长柏偶尔应答几句,言简意赅,却切中要害,显露出深厚的学识与沉稳的谈吐。海学士捻须颔首,眼中流露出不加掩饰的赞许。
而海氏,始终安静地侍立在侧。她并未插话,只是在那位翰林学士需要添茶时,极其自然地、动作轻盈无声地执起茶壶。那执壶的手,白皙纤长,指节分明,动作流畅而优美,带着一种行云流水般的韵律感,显然经过严格的教养。她添茶的动作精准,茶水注入杯中七分满,不多不少,没有一滴溅出。添完茶,她便悄然退后,如同从未移动过。那份沉静与妥帖,仿佛已融入骨血。
明兰远远看着,心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感慨与欣喜。
这位海家姐姐,绝非徒有虚名的花瓶。她的端庄,是刻在骨子里的教养;她的沉静,是源于内心的强大与自持;她的那份举手投足间的妥帖,更是多年严谨家风的熏陶。她像一泓深不见底的清泉,看似平静无波,内里却蕴藏着足以容纳一切的力量与智慧。长柏哥哥需要的,正是这样一位能与他并肩而立、持重中馈、襄助他仕途的宗妇!而非那些只会吟风弄月或争宠献媚的庸脂俗粉!
相看的时间并不长。当盛纮与海学士起身,言笑晏晏地拱手作别时,这门亲事的结果,已然在不言之中敲定。海学士脸上的笑容比来时更加舒展,盛纮更是红光满面,志得意满。
长柏与海氏,也随着长辈的动作,再次目光交汇。这一次,长柏对着海氏,极其郑重地拱手,行了一个平辈礼。海氏也微微屈膝还礼,动作优雅从容。
依旧没有言语。
但明兰却在那无声的礼仪中,感受到了一种奇特的默契与尊重。那是一种基于对彼此品性、家世、乃至命运的清醒认知后,达成的无言契约。没有轰轰烈烈的激情,却自有一种沉甸甸的、足以支撑漫长岁月的安稳与力量。
回程的马车上,老太太看着明兰眼中尚未褪去的亮光,微微一笑:“如何?”
明兰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脸上绽放出由衷的、如释重负的笑容,声音清脆而笃定:“祖母,海家姐姐……很好!真的很好!松风水月不足喻其清,瑶林琼树难比其姿。长柏哥哥……有福了。”
老太太满意地点点头,捻动佛珠的手指都轻快了几分。
而此刻的栖霞阁内,林噙霜正对着心腹妈妈,歇斯底里地发泄着最后的怨毒。
“定了?!真定了海家那个小贱人?!”她面容扭曲,声音尖利刺耳,“好!好得很!清流贵女?端方贤淑?我呸!装模作样的东西!我倒要看看,她嫁进来,能得意几天!长柏那个榆木疙瘩,能给她什么好脸色?!”
她猛地抓起桌上一个金灿灿的、俗艳无比的金镶玉镯子——那是她原本预备给侄女林玉儿撑门面的——狠狠砸在地上!
“给我那好侄女送去!告诉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过几日府里设宴款待海家人,让她也来!让那海家的土包子好好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美人!”
几日后,盛府为款待海家亲眷,精心设下家宴。
宴席设在花厅,灯火通明,衣香鬓影。盛纮与盛老太太端坐上首,满面春风。长柏坐在下首,依旧沉静,只是眉宇间少了几分往日的疏离,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王若弗被“恩准”出席,却形容枯槁,眼神空洞地坐在角落,如同一个沉默的影子。
海学士携夫人及海氏应邀而至。海氏依旧是一身素雅得体的装扮,只在发间多簪了一枚小小的、镶嵌着米粒大小珍珠的银簪,更添几分温润光华。她举止从容,应对得体,言谈间虽不多话,却句句在理,温和有礼,既不张扬,也不怯懦,赢得了在场不少女眷的暗自赞许。
林噙霜也强打精神出席,脸上堆着僵硬的笑容。她身边,果然坐着一位精心打扮的少女——林玉儿。十六七岁的年纪,穿着一身娇艳的桃红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发髻上插满了赤金点翠的簪钗步摇,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眉眼间带着刻意模仿的娇媚和一丝掩藏不住的局促与虚荣。她努力挺直腰板,眼神却忍不住在席间逡巡,尤其在看到上首气质清华如月的海氏时,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自惭形秽的嫉恨。
林噙霜推了推林玉儿,示意她上前给海夫人和海氏敬酒。林玉儿端着酒杯,扭捏着上前,声音带着刻意的娇嗲:“给海夫人、海姐姐请安……”她目光落在海氏身上,尤其是海氏发间那枚简单至极的珍珠银簪上,忍不住带着几分炫耀和挑衅地抚了抚自己发髻上那支最大的、镶嵌着红宝石的金凤步摇。
海夫人微微颔首,神色淡淡。海氏则端起茶杯,对着林玉儿温和一笑:“多谢林姑娘。”她目光清澈,无波无澜,仿佛根本没看到对方那满头的珠翠和刻意的炫耀,那份发自骨子里的从容与淡然,将林玉儿那点浅薄的骄矜衬托得如同跳梁小丑。
林玉儿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讪讪地退下。
明兰坐在华兰身边,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她看着林玉儿那强撑的虚荣和在海氏清辉下无处遁形的窘迫,又看了看上首长柏哥哥目光偶尔掠过海氏时,那眼中一闪而过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和微光。
她端起面前的药茶——这是她最近研习医理,自己配的清心安神方子,金银花配竹叶芯——轻轻呷了一口。清苦微甘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开,如同她此刻的心情。她看向海氏,目光中充满了真挚的欣赏与期待。这位未来的长嫂,像一道清冽的月光,照进了盛府这方充满算计与阴霾的天地。或许,她真的能为这沉闷的深宅,带来一丝不一样的生机与希望。
宴席过半,气氛渐酣。海氏离席更衣,路过女眷席位时,目光不经意间与明兰对上。她脚步微顿,对着明兰,极其自然地、温和地颔首一笑。那笑容如同春风拂过冰面,带着一种洞悉的善意。
明兰微微一怔,随即也回以一个腼腆却真诚的微笑。她下意识地抬手,想抚平鬓边一缕被风吹乱的碎发,却摸到了发间那枚老太太赐下的、她平日极少佩戴的、镶嵌着细小蓝宝石的银簪。
海氏的目光在那枚精致的银簪上停留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随即若无其事地移开,翩然离去。
明兰的心,却因那短暂的对视和那抹了然的笑意,微微一动。这位海家姐姐……似乎比她想象的,还要敏锐通透。
宴席散场时,已是月上中天。送走了海家亲眷,盛府上下都松了口气。盛纮志得意满,老太太面露欣慰。长柏站在廊下,看着海家马车消失在夜色中,沉静的脸上依旧看不出太多情绪。只是,当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庭院中那株开得正盛的白玉兰时,唇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如同冰封的湖面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涟漪。
明兰站在回廊的阴影里,看着长兄那转瞬即逝的、几乎难以捕捉的柔和弧度,又想起海氏那清如松风、皎若明月的姿仪,心中那点担忧彻底散去,只剩下满满的、为长兄感到的由衷喜悦。
她抬起头,望向夜空。一轮皎洁的明月高悬天际,清辉洒满庭院,也照亮了她沉静的眼眸。前路或许依旧漫长,但此刻,这深宅的夜色里,似乎悄然透进了一缕名为希望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