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赔银课艺”的风波随着三十名学徒的满载而归而渐渐平息,东塘工坊那间临时学堂也恢复了往日的缫丝嗡鸣。二百两窖银的缺口如同一个隐痛,提醒着李青禾技术推广之路并非坦途,然张大户那句“值当”的慨叹,却也如暗夜微光,让她深陷的眼窝里多了几分沉静的坚毅。工坊的运作重新步入正轨,桥市税银在缓慢积累,妇农会的田亩在精心照料下长势良好。
就在这看似复归平静的初秋,一日黄昏,县令竟微服而至,只带了一名贴身长随,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工坊院内。他未着官服,神色间却带着一种不同以往的凝重与谨慎。
李青禾将县令引入内室,屏退左右。县令并未寒暄,从怀中取出一个不过寸许见方、以明黄锦缎紧密包裹的物事,其材质与颜色,已让李青禾瞳孔微缩。县令将其置于桌上,动作极其轻缓地揭开锦缎,露出里面一个精巧的紫檀木小盒。打开盒盖,内衬亦是明黄软绸,上面静静地躺着三粒稻谷。
这稻谷与寻常所见迥异,粒形稍长,色泽玉白,隐隐泛着一种温润的光泽,仿佛内蕴精华。
“青禾娘子,”县令压低了声音,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此乃宫中流出的‘御稻种’,据闻产量、口感皆非凡品,乃圣上亲阅之珍物。此番流出……机缘巧合,详情不便多言。”他指了指那三粒稻谷,声音几不可闻,“仅此三粒。上峰密令,着可靠之人试种,观其性状,验其真伪,记录详实。本官思来想去,唯你此处,既有精耕细作之能,又有缜密记录之习,更兼……口风严谨。”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李青禾:“此事关乎重大,成则或有大益,败亦不可声张。此三粒种,便托付于你。如何培育,全凭你决断,只需将过程、长势、收成,一一密报于我。”
宫中流出‘御稻种’,试种三粒!
李青禾枯槁的脸上看不出情绪,她目光落在那三粒仿佛承载着千钧重量的稻种上,深陷的眼窝里波澜涌动。御稻?宫中?密令?这些字眼距离东塘村的田埂何等遥远,此刻却以一种不容拒绝的方式,落在了她的掌心。
她没有询问来历,也没有推脱责任,只是缓缓伸出手,用那布满茧疤的指尖,极其轻缓地、如同触碰朝露般,拂过那三粒珍贵的种子。然后,她收回手,对着县令,郑重地点了点头,嘶哑的声音低沉而清晰:
“民妇,领命。”
县令深深看了她一眼,不再多言,重新将木盒盖好,裹上锦缎,放入怀中,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去。
室内只剩下李青禾一人,以及空气中尚未散去的、混合着县令身上淡淡墨香与那御稻种难以言喻的、清冽气息。她静立片刻,然后转身,取来一个全新的、未曾用过的白陶小钵,用沸水反复烫洗,又置于灶上小火烘干。接着,她选取工坊库房中品质最上乘、筛得最细的壤土,用新制的竹筛再过一遍,方才小心填入陶钵中。
她未曾假手他人。亲自去溪流上游人迹罕至处,取回最清澈的活水,静置去其寒气。然后,她才再次取出那三粒御稻种。
播种之时,更是慎之又慎。她用竹镊子夹起稻种,在微温的清水中浸泡片刻,然后依照脑中构思过无数次的方法,以等边三角之位,轻轻按入陶钵湿润的细土之中,覆土薄如蝉翼。
这白陶钵被她置于自己居室窗下,此处日照充足,却又能避过午后最烈的直射。她仿照育养最娇贵蚕种的规矩,以极细密的素纱,为这陶钵缝制了一个罩笼,既透气,又可防雀鸟虫蚁侵扰。
自此,李青禾的生活中多了一项绝密的要务。每日清晨,她必先察看这钵“御稻”,用手指试探土壤湿度,以目光丈量那可能的变化。浇水只用那静置过的、与室温相当的溪水,以细小竹筒,一滴一滴,精准地润湿周围土壤,绝不沾湿幼芽可能萌发之处。夜间,必检查纱罩是否严密。
工坊众人虽觉娘子近日对窗下那白陶小钵过于关注,却也只当是又一种新奇作物的试验,并未深想。唯有周娘子偶尔送饭进来,见李青禾对着那毫无动静的陶钵凝神细看,忍不住道:“娘子,这种子金贵,也需时日,您别太耗神。”
李青禾只是摇摇头,嘶哑道:“此物不同,需如侍婴。”
日子在期盼与谨慎中悄然流逝。约莫七八日后,在一个朝露未曦的清晨,李青禾照例俯身察看时,眼瞳猛地一缩——在那素纱笼罩的陶钵中央,一点极其细微、却无比倔强的嫩绿,顶开了浅褐色的薄土,悄然探出了头!
御稻,发芽了!
塘埂方向。 秋月如霜, 清冷地洒向大地。 那个沉默如礁石的身影…… 不知何时已立于李青禾居室的窗外远处。 浑浊的目光…… 仿佛能穿透窗纸与素纱, 清晰地看到那白陶钵中, 三点微渺却承载着非凡命运的新绿。
枯槁的嘴唇…… 极其艰难地…… 翕动了一下。 一个低哑的、仿佛也凝结了宫廷秘辛与泥土期望的声响, 缓缓地吐出:
“……御——……” 声音顿了顿, 似在掂量这二字千钧之重。 “…——种——…” “…——婴——…” 下颌极其缓慢地、 带着一种对皇权与生命交织的深沉敬畏与谨慎, 向下一点。 “…——育——…”
“御种婴育——!!!”
声音落下。 他身影融入皎洁而冰冷的月华。 窗内, 李青禾依旧守在钵前, 如同守护着一个不能言说的秘密, 也守护着—— ……一——……个——……或——……将——……改——……变——……许——……多——……人——……命——……运——……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