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衙大堂,气氛凝重如铁。三块金砖被衙役用托盘呈上,置于公案之前,那夺目的金光在此刻却显得无比刺眼,照得端坐其上的周文渊脸色愈发难看。周显达、周彪已被拘传到堂,跪在下方,周彪犹自梗着脖子,眼神闪烁,周显达则面色灰败,低头不语。
衙门外,闻讯赶来的百姓将府衙围得水泄不通,议论声、斥骂声如同潮水般涌入门内。赵小满与王二婶等人静立一旁,目光冰冷地看着堂上。
“周显达!周彪!”周文渊惊堂木一拍,声如寒冰,“这三块金砖,尔等作何解释?!”
周彪兀自狡辩:“大人明鉴!这……这定是有人栽赃陷害!小人……”
“报——!”
就在此时,堂外突然传来一声凄厉苍老的呼喊,打断了他的话。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名衙役引着一位老妇人,踉踉跄跄地闯上堂来。那老妇人衣衫褴褛,骨瘦如柴,满头乱发如同枯草,脸上布满沟壑,唯有一双眼睛,深陷在眼窝里,却燃烧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绝望与疯狂。
“大人!青天大老爷!民妇张氏,有血证要呈!”老妇人扑倒在地,声音嘶哑如同破锣。
周文渊眉头紧锁:“堂下何人?有何血证?”
张氏猛地抬起头,枯柴般的手指直直指向跪在地上的周彪,眼中迸发出刻骨的仇恨:“民妇要告这周彪!告他断我活路,害死我孙儿!求大人看看,他建的什么军马场,逼得我们老百姓吃什么!”
她的话如同巨石投入深潭,激起千层浪。周彪脸色一变,厉声喝道:“哪来的疯婆子,胡言乱语!拖下去!”
“慢!”周文渊抬手制止,目光锐利地看向张氏,“你有何证据?”
张氏不再言语,她颤抖着,用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猛地扯开了自己胸前那件补丁摞补丁的破旧棉袄!干瘦如柴、肋骨清晰的胸膛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和众目睽睽之下。
“婆婆!”赵小满惊呼一声,想要上前阻止。
却见张氏动作不停,她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把小巧却锋利的剪刀——那或许是她们家唯一还算锋利的铁器了。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她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疯狂,将剪刀的尖端,对准了自己干瘪的腹部!
“民妇……无钱无势,唯有这一条老命,一肚子的‘冤枉’!”
话音未落,她竟用力将剪刀刺入腹中,随即狠狠向下一划!
“噗——”
一声闷响,并非利刃入肉的顺畅,反而带着一种艰涩的摩擦感。没有预想中鲜血喷涌的场景,只有少量的暗红色血液渗出。张氏闷哼一声,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摇摇欲坠,却凭借一股惊人的意志力强撑着没有倒下。
她扔开剪刀,双手颤抖着,用力扒开那道可怕的伤口!
堂上堂下,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这惨烈到极致的一幕惊呆了,连周文渊都骇然站起身,周彪更是面无人色,抖如筛糠。
只见张氏那剖开的腹腔之内,赫然露出的并非正常的内脏肠腑,而是满满一肚子灰白色、带着潮湿土腥气的——泥土!
那是被饥民称为“观音土”的白色黏土!吃下后能暂时填充肠胃,给人以饱腹的错觉,却无法消化,最终会堵塞肠道,活活将人胀死、憋死!
张氏沾满泥土和鲜血的手,从腹中抓起一把那灰白色的黏土,高高举起,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声呐喊,那声音如同杜鹃啼血,字字泣泪:
“青天大老爷……您看看!您看看啊!”
“他周彪要建军马场,封了我们的水井,占了我们的田地!”
“军马吃的是粮!我们……我们老百姓吃的……是这要命的土啊!”
“军马吃粮,人吃土耶?!天理何在?!王法何在啊——!!”
最后一声呐喊,耗尽了了她全部的生命力。她手臂颓然垂下,那把混杂着鲜血的观音土洒落在地,身体也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般,软软地倒了下去,气息奄奄。唯有那双不肯闭上的眼睛,仍死死地瞪着周文渊,瞪着周彪,充满了无尽的控诉与质问。
“婆婆!”
赵小满和王二婶猛地扑上前,抱住张氏逐渐冰冷的身躯,泪水瞬间奔涌而出。堂外围观的百姓,先是被这骇人的场景震慑得无声,随即,巨大的悲愤如同火山般爆发开来!
“畜生!周彪畜生!”
“逼人吃土!天理难容!”
“杀了周彪!为张婆婆报仇!”
怒吼声、哭喊声震耳欲聋,几乎要掀翻府衙的屋顶。民怨沸腾,如同怒海狂涛,要将一切罪恶吞噬。
周文渊僵立在公案之后,脸色煞白,手指死死抠着案沿,指尖发青。他为官多年,自问见过不少惨事,可何曾见过如此触目惊心、以自身血肉为证的血证!那满腹的观音土,那老妇临死前的控诉,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良心上!
他之前所有的权衡、所有的官场算计,在这血淋淋的现实面前,都显得如此龌龊、如此可笑!三块金砖的光芒,此刻被那灰白色的泥土彻底掩盖,变得肮脏而罪恶。
周彪早已吓瘫在地,裤裆湿了一片,腥臊之气弥漫开来。周显达也面如死灰,浑身瘫软,他知道,完了,一切都完了!这老妇以命相搏的血证,彻底撕碎了他们所有的伪装,将他们的罪恶赤裸裸地暴露在青天白日之下!
赵小满抬起泪眼,看向周文渊,声音因悲痛而颤抖,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府尊大人!张婆婆之血,观音土之证,俱在眼前!周彪等人,不仅毁田占地,更视人命如草芥,逼民食土!此等行径,人神共愤!若不能严惩元凶,以正国法,以慰冤魂,民女……民女与农社数千姐妹,绝不罢休!天下百姓,亦绝不答应!”
惊堂血证,剖腹鸣冤。 张氏以最惨烈的方式,将“军马场”背后的血泪与不公,彻底摊开。那一句“军马吃粮,人吃土耶?”的泣血质问,如同惊雷,炸响在公堂之上,更炸响在周文渊和所有听闻此事的人心中。此证一出,此案已再无转圜余地。周文渊知道,他必须用最严厉的判决,才能稍稍平息这滔天的民愤,才能对得起那枉死的冤魂,才能维系这摇摇欲坠的官声与秩序。他缓缓坐回椅中,拾起那枚沉重的惊堂木,手却在微微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