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展后几日,一切都在平稳中推进。
人流虽不及开幕日汹涌,却始终不断,透着细水长流的热闹。
秦韵按计划抽出两天泡在展区体验角,教对陶艺好奇的客人做简单拉坯或捏塑。
她穿着“云泥”的靛蓝围裙,坐在小陶轮后,微垂着头,神情专注又温柔,指尖引着游客的手感受泥土的软与韧。
阳光透过古旧窗格,在她身上投下安静的光晕,这画面本身就成了一道风景,引得不少人驻足,悄悄按下快门。
钱希偶尔会来,不常上前打扰,有时只远远站着看。
每天都会接她回家。
展期最后一天下午,人流明显多了起来,不少人想抓住最后的机会。
秦韵刚送走一个体验成功、满脸兴奋的小朋友,正低头用湿布擦工作台,耳边忽然传来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带着迟疑。
“秦韵?……真的是你啊?”
秦韵擦桌的动作猛地顿住,下意识抬头。
体验台前站着一对衣着光鲜的男女。
女人穿名牌套装,妆容精致,拎着最新款的包,脸上堆着很有优越感的笑,亲昵的挽着身边男人。
男人穿休闲潮牌,双手插兜,眼神里满是打量和不适的玩味,正上下扫着她。
是岳斐和陈晓东。
秦韵的血液瞬间凝固,心脏猛地沉下去,像坠入冰窖。
但她很快攥紧手心,指甲掐进肉里。
她告诉自己,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不能慌,要保持镇定。
手指无意识收紧,湿滑的陶泥从指缝挤出,冰凉粘腻的触感,远不及心底陡然冒起的寒意。
一个她曾经的好朋友,一个是伤害她的罪魁祸首。
现在同时出现在她面前,真可笑
“哇,还真是你!”
岳斐确认了,笑容更深,语气热络起来,眼神却扫过秦韵的围裙和沾泥的手,话里藏着炫耀。
“刚才远远看就像,没想到在这儿碰到!可以啊秦韵,现在成‘艺术家’了?”
“这展办得挺像样嘛!我上周还跟我先生去看了个国际艺术展,那人流量、那展品规格,跟这儿比又是另一回事了……”
她絮絮叨叨说着自己的“高端生活”,陈晓东在旁搭腔,语气轻佻。
“哟,这不咱班以前那个‘才女’嘛!怎么,现在改行玩泥巴了?我跟我哥们儿开的设计工作室,上个月刚拿了个行业奖,比这摸泥巴体面多了”
秦韵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尽量平稳。
“我还有客人要接待,你们要是不体验陶艺,就请先离开吧”
“哎,秦韵你这话说的!”
岳斐没有借此罢休,“咱们老同学这么久没见,聊两句怎么了?对了,你后来……没事了吧?一声不吭就转学了”
“那会儿李佩她们瞎传话,我当时就说她们不对!”
“不过我现在也不跟她们联系了,毕竟圈子不一样,我先生公司最近在谈海外合作,接触的都是高管,哪有时间跟以前那些人混?”
“李佩”两个字像淬毒的匕首,刺破秦韵的镇定。
她攥紧拳头,指节泛白,声音冷了几分。
“我再说一次,请你们离开”
陈晓东却得寸进尺,往前凑了半步,语气戏谑。
“急什么?咱们聊聊呗!你现在……”
“你们干什么!”
小圆和岁岁拿着釉料回来,刚好撞见这一幕,见秦韵脸色发白,立刻挡在她身前。
岁岁皱着眉,语气严肃。
“我们店长不想跟你们聊天,请你们出去!再纠缠我们就叫保安了!”
岳斐脸上的笑容僵住,大概是怕真闹到叫保安丢面子,拉了拉陈晓东的胳膊。
“算了算了,跟她没什么好聊的,我们还有事呢”
陈晓东撇撇嘴,临走前还不忘瞥秦韵一眼,眼神里满是嘲讽。
两人走后,秦韵紧绷的身体瞬间垮了。
巨大的恐惧和屈辱感像海啸般将她吞没,耳边仿佛响起当年的窃窃私语,眼前的灯光、人群都开始旋转模糊。
冰冷的汗水浸透后背,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沾着的湿泥滴在浅色裙子上,晕开污渍。
“店长,你没事吧?”
小圆想扶她,秦韵却轻轻推开,声音发颤。
“我……我去休息间待一会儿”
她跌跌撞撞走向休息间,刚走到门口,口袋里的手机掉在地上。
屏幕亮起,来电显示是“钱希”。
岁岁赶紧捡起手机,划开接听键,声音带着急意。
“钱先生!您快来吧!刚才有两个人来骚扰店长,店长现在脸色特别白,正要去休息间……”
电话那头的钱希声音立刻沉了下来。
“我马上到,你们先守在休息间门口,别让任何人打扰她”
挂了电话,岁岁和小圆守在休息间外,听见里面传来轻微的抽泣声,两人对视一眼,都满是担忧。
工作间的门板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声音,只余下自己狂乱的心跳和粗重得可怕的喘息,在耳边无限放大。
秦韵背靠着冰凉的门板,身体不受控制地沿着门板滑落,最终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
黑暗中,岳斐那张带着探究和虚假热络的脸,陈晓东那轻佻不怀好意的眼神,如同最恐怖的梦魇,死死纠缠着她,将她拖入了那段她拼命想要遗忘、却早已刻入骨髓的灰暗记忆里。
那时候,她还在邻市的高中。
她那时没有厚厚的刘海,也算阳光爱笑,只是更喜欢一个人待着。
课间同学聚在走廊打闹时,她会坐在座位上翻开画本画画。
陈晓东是班里的活跃分子。
个子高,篮球打得好,下课时总带着几个男生勾肩搭背往外冲,路过女生座位时,还会故意吹声口哨。
这种男生在高中校园里,很容易被人注意到。
记不清从哪周开始,陈晓东总往她这边凑。
课间她做题,他会突然把胳膊搭在她桌沿,说些没头没尾的话:“这道数学题你会?讲给我听听呗”
她抬头想解释自己也没解出来,他又话锋一转,扯到昨天的篮球赛上。
放学时,他会故意在她座位旁磨蹭,收拾书包的动作慢吞吞,等她站起来要走,他就跟在后面,问她家住哪个方向,要不要一起走。
秦韵不喜欢这种靠近。每次他搭话,她都只含糊应两声,或者干脆拿起水杯去接水,躲开他的视线。
她看不懂陈晓东眼里的热度,只觉得那目光落在身上很不舒服。
那天下午,放学铃响后,班里同学走得差不多了。
秦韵收拾好书包,刚走出教学楼,就被陈晓东拦在了自行车棚旁边。
那地方偏僻,只有几棵老槐树,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罩住了她。
陈晓东挠了挠头,平时的嬉皮笑脸少了些,声音比上课回答问题时粗了点:“秦韵,跟你说个事”
他顿了顿,又挠了挠头,“我觉得你挺好的,跟我处对象呗?”
秦韵懵了。
大脑里像突然被放空,什么都想不起来。
脸先热得发烫,接着又一点点凉下去,变得煞白。
她抓紧书包带,往后退了两步,头摇得飞快,“不……不行……对不起……”
她没敢看陈晓东的脸,只瞥见他攥紧的拳头,转身就往校门口跑。
书包在背后晃着,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直到拐过街角,看不见学校的大门,才停下来,扶着墙喘气。
后来她才知道,被拒绝这件事,对陈晓东来说是种羞辱。
他之前追过隔壁班的女生,没费什么劲就成了,这次被她干脆地拒绝,在朋友面前抬不起头。
那些原本只是觉得她“安静、好看”的心思,慢慢变成了恼羞成怒。
班里有个女生叫李佩,一直喜欢陈晓东。
她性格外向,说话直来直去,身边总围着三个女生,课间总聚在一起说悄悄话,是班里小团体的核心。
陈晓东告白被拒的事,她第二天就知道了。
李佩没去找陈晓东,反而把气撒在了秦韵身上。
她觉得秦韵“不识抬举”,敢拒绝陈晓东,简直是“装清高”。
最先出现的是窃窃私语。
秦韵去茶水间接水,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李佩的声音。
“你看她那样,天天装模作样的,好像谁都欠她似的”
接着是另一个女生的笑声,“可不是嘛,陈晓东跟她表白,她还敢拒绝,真把自己当回事了”秦韵停在门口,没进去,等里面的人出来,她才低着头走进去,接完水快步离开。
后来,流言开始在班里蔓延。
有人说,周末在市中心的小巷里,看见秦韵跟社会上的男生拉拉扯扯,那男生染着黄头发,一看就不是好人。
有人说,秦韵表面看着清纯,私底下特别“开放”,早就不是处女了。
还有更过分的,几个女生聚在厕所隔间里,绘声绘色地描述她的身体特征,细节编得有鼻子有眼。
问她们怎么知道的,都说“听别人说的”“好像是真的”“据说有人亲眼看见了”。
秦韵听见这些话时,总觉得浑身发冷。
她想解释,却不知道该跟谁说,该从哪里说起。
她试着跟同桌说“那些都是假的”,同桌却只是含糊地点点头,眼神躲闪,第二天就找老师调了座位。
而陈晓东,成了流言的推波助澜者。
课间他跟男生们凑在一起,看见秦韵走过,就会故意提高声音。
“啧,真没想到啊,看着挺纯,原来这么脏”
“还好当初没跟她在一起,不然不得恶心死”
男生们跟着哄笑,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的女生听见。
秦韵攥着课本的手指发白,却只能加快脚步,假装没听见。
最让她难受的,是岳斐的变化。
岳斐是她当时最好的朋友。
两人一起在食堂吃饭,一起去厕所,放学时也会顺路走一段。
秦韵会把妈妈做的饼干分给岳斐,岳斐也会跟她分享新买的漫画。
起初,岳斐听见别人说秦韵的坏话,还会帮她反驳。
“你们别瞎说了,秦韵不是那样的人”
有次李佩故意撞掉秦韵的笔,岳斐还拉着她,跟李佩吵了一架。
但从什么时候开始,岳斐不怎么找她了?
大概是李佩开始主动跟岳斐说话的时候。
李佩会把新买的发卡分给岳斐,会叫她一起去小卖部,会跟她分享女生之间的小秘密。
岳斐渐渐融入了李佩的小团体,课间不再坐在座位上跟秦韵聊天,而是跟李佩她们一起站在走廊里,偶尔还会跟着笑。
秦韵找过岳斐,问她:“你最近怎么不跟我一起吃饭了?”
岳斐低头搅着手里的奶茶,说:“李佩她们约了我,下次再跟你一起吧”
可下次,岳斐还是跟李佩走了。
直到那天下午,秦韵去厕所。
她刚走进隔间,就听见外面传来李佩的声音,“你们说,秦韵今天又装给谁看呢?一脸委屈的样子,好像我们欺负她似的”
接着是岳斐的声音,很轻,却听得很清楚。
“其实……我跟她也不是很熟。她有些事,确实挺那什么的……”
秦韵靠在冰冷的隔间门上,手指攥着隔间的插销,指节泛白。
耳朵里嗡嗡作响,外面的笑声、说话声,像针一样扎进心里。
比李佩的恶意更疼,比男生们的哄笑更刺骨。
她曾经最信任的朋友,在背后捅了她一刀。
她们从来不会做出实质性的动作去伤害,只是每当她走进教室,原本喧闹的声音会突然变小,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带着探究、嘲笑,还有躲闪。
放学时,她走在前面,后面会传来细碎的议论声。
“你看她,肯定又要去跟那个社会青年见面了”
“真恶心,离她远点”
她加快脚步,却甩不掉那些声音,像影子一样跟在她身后。
她不再在课本上画画,也不再跟任何人说话。
课间要么趴在桌子上睡觉,要么望着窗外的老槐树发呆。
食堂里,她找最角落的位置,快速吃完饭就离开。
放学时,她会等所有人都走光,才背着书包,慢慢走出学校。
走到哪里,都能感觉到指指点点的目光和压低的议论。
经过人群时会突然爆发出刺耳的笑声……那些细碎而持续的恶意,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日夜不停地扎在她身上。
她开始害怕去学校,害怕看到那些人的脸。
她变得愈发沉默,成绩一落千丈,晚上整夜整夜地失眠,或者从噩梦中惊醒,浑身冷汗。
她甚至不敢告诉父母,只是把自己更深地封闭起来,觉得一切都是自己的错,是自己不够好,才招致了这些……
那段日子,灰暗得没有一丝光亮。
她就像一艘慢慢漏水的船,在冰冷的海洋里孤独地下沉,看不到岸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