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树的影子在月光里晃得像水,王二柱蹲在树根上数蚂蚁时,听见头顶有窸窸窣窣的响动。他抬头,看见槐树叶缝里挂着个灰扑扑的东西,像件洗褪了色的旧棉袄。
“谁啊?”王二柱把烟锅往鞋底上磕了磕。
那东西慢慢垂下来,露出张紫青的脸,舌头耷拉到胸口。王二柱手里的烟杆“当啷”掉在地上——是村西头吊死的李寡妇。
“大兄弟,帮个忙呗。”李寡妇的声音像被水泡过,黏糊糊的,“我这脖子吊得酸,你替我一会儿。”
王二柱撒腿就跑,裤脚被树根勾住,摔了个嘴啃泥。等他连滚带爬回了家,直挺挺躺在床上,听见窗棂被什么东西刮得沙沙响。
“大兄弟,我知道你在这儿。”李寡妇的声音从门缝里挤进来,“你不替我,我就找你家娃。”
王二柱摸出炕底下的柴刀,攥得手心冒汗。他想起去年李寡妇吊死那天,也是这么个月亮,惨白惨白的。李寡妇男人赌钱输光了家产,卷着最后一床棉被跑了,她在槐树上吊了三天才被发现,舌头肿得像根紫茄子。
“我替你。”王二柱咬着牙说。他不能让娃出事,娃娘走得早,他就这么一个念想。
王二柱跟着李寡妇往槐树林走,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李寡妇走得轻飘飘的,脚不沾地,王二柱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浑身发软。
槐树上还留着去年的绳痕,李寡妇从袖管里摸出根新麻绳,在树杈上打了个死结。“你站上去,把脖子套进去就行,一会儿就不难受了。”
王二柱盯着那绳套,像看见个张开嘴的黑窟窿。他想起娃早上还跟他要糖吃,小脸蛋红扑扑的,像个熟透的苹果。
“我要是死了,我娃咋办?”王二柱的声音发颤。
李寡妇的脸抽动了一下,舌头好像短了点。“你娃……会有人照顾的。”
“谁?你吗?”王二柱突然笑了,“你连自己男人都看不住,还能照顾我娃?”
李寡妇的脸一下子变得铁青,眼睛里冒出绿光。“少废话!赶紧上来!”
她猛地朝王二柱扑过来,指甲尖得像锥子。王二柱闪身躲开,抄起旁边的石头就砸过去,正砸在李寡妇额头上。李寡妇尖叫一声,化成团黑烟,钻进了树洞里。
王二柱瘫坐在地上,浑身的汗把衣服都湿透了。他抬头看那棵老槐树,树杈上的绳套还在晃,像个嘲笑他的鬼脸。
第二天一早,王二柱扛着斧头去了槐树林。他要把这棵树砍了,不能再让它害人。斧头落下时,树身流出暗红色的汁液,像血一样。
砍到树心时,斧头“当”地一声磕在个硬东西上。王二柱扒开木屑,看见里面嵌着枚银镯子,是李寡妇的陪嫁,去年她吊死时还戴着。
王二柱把银镯子取出来,拿去给了村里的老神婆。老神婆捻着镯子叹口气,说李寡妇不是想害人,是舍不得那镯子,又怕被野狗刨出来,才一直守着树。
“她男人跑的那天,把她镯子抢去当了,她追着要,被推到石头上撞死的。”老神婆说,“吊死鬼找替身,其实是想找个人帮她报仇。”
王二柱愣住了。他想起李寡妇扑过来时,指甲明明能抓到他脖子,却在最后一刻偏了偏。
那天晚上,王二柱又去了槐树林。树桩上放着那枚银镯子,月光照在上面,亮得像颗星星。他把镯子埋在树桩底下,听见风里传来声叹息,轻轻的,像解开了什么心结。
后来村里再没人见过吊死鬼,只有那棵新冒芽的槐树桩,每年春天都长出绿油油的叶子,像只摊开的手,托着满掌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