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三年秋,青崖山连下了四十天阴雨。山脚下的陈家坳里,泥墙被雨水泡得发酥,村西头陈老栓家的牛棚塌了半边,老黄牛踩着碎木栏,哞叫着冲进雨幕,最终竟在山腰那片被当地人称作“鬼见愁”的乱石坡前停住了脚。
陈老栓披着蓑衣追过去时,正看见黄牛用犄角抵着一块半露的青石板,石板缝里渗着暗红的水,像极了人血。他心里发毛,想起村里老人常说的话——“鬼见愁坡藏阴棺,竖埋三尺镇山魂”,当下就跪坐在泥水里,对着石板磕了三个响头。
这事很快传遍了陈家坳。村正陈守业是个读过私塾的中年人,揣着本翻得卷边的《青崖山志》,带着两个后生往乱石坡赶。雨还没停,石板被冲刷得发亮,陈守业让后生用锄头刨开周围的泥,竟挖出半截刻着纹路的棺木。那棺木是罕见的阴沉木,竖在土里,露出地面的部分不过两尺,棺身上刻的不是常见的龙凤,而是一圈圈螺旋状的花纹,像极了山民用来计数的绳结。
“这是竖葬棺。”村里的老药农王老头拄着拐杖赶来,浑浊的眼睛盯着棺木,“我爷爷当年跟我说,青崖山深处有个千年古寨,寨子里的人死后都这么埋,说是能‘魂归祖地,不堕轮回’。”
陈守业皱着眉,让后生把棺木又埋了回去,还在周围插了三根桃木枝。可当晚,村里就出了怪事。住在村东头的陈二嫂起夜时,看见乱石坡方向飘着一团绿火,绿火下还隐约有个黑影,直挺挺地站着,像是在往山下看。
第二天一早,陈二嫂的话就传开了。有人说那是竖葬棺里的鬼魂出来了,也有人说那是山精在作祟。陈守业没办法,只好带着几个胆大的村民,扛着锄头和桃木剑,再一次去了乱石坡。这一次,他们把棺木整个挖了出来——那棺木竟有一人多高,通体乌黑,敲上去发出闷闷的响声,像是里面还藏着东西。
棺盖是用铜钉钉死的,村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撬开。棺里没有尸体,只有一堆暗红色的粉末,粉末中间放着一个巴掌大的铜盒。铜盒上刻着和棺身一样的螺旋纹,打开后,里面是一张泛黄的羊皮纸,上面用朱砂写着几行歪歪扭扭的字,陈守业辨认了半天,才读出个大概:“青崖之阴,有泉名‘忘川’,竖棺镇之,若动此棺,山崩水竭,寨灭人亡。”
“这是诅咒!”一个后生吓得腿都软了,“咱们还是把棺木埋回去吧!”
可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轰隆声,山摇地动,像是要地震。陈守业抬头一看,只见山顶的碎石顺着山坡滚下来,直奔陈家坳的方向。村民们吓得四散奔逃,陈守业也顾不上棺木,拉着王老头就往村里跑。
等他们跑回村里,才发现村后的小河已经断流了,河床裂开一道大缝,缝里冒着白气。更可怕的是,村西头的几户人家,屋顶竟莫名塌了,屋里的东西被砸得稀烂,好在没人受伤。
“是咱们动了竖葬棺,惹了山神爷发怒啊!”王老头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我爷爷说过,那古寨就是因为有人挖了竖葬棺,才一夜之间消失的!”
陈守业这才想起《青崖山志》里的记载:“唐贞观年间,青崖山有‘黑风寨’,寨民善冶金,以竖棺葬死者,称‘镇脉之葬’。后有盗者掘棺,次日寨毁,唯余乱石坡。”原来那竖葬棺,竟是用来镇住青崖山龙脉的。
当天下午,陈守业就组织村民,把竖葬棺抬回乱石坡,按照原来的样子埋了回去,还杀了一头猪,摆了三桌供品,对着棺木祭拜。奇怪的是,祭拜完没多久,天上的雨就停了,山顶的碎石也不滚了,村后的小河竟慢慢开始流水,只是水色比以前浑浊了些。
可这事还没结束。半个月后的一个夜里,陈老栓家的老黄牛突然发疯,挣脱缰绳冲进山里,第二天早上,有人在乱石坡前发现了它的尸体——牛肚子被剖开,内脏撒了一地,牛头上还插着一根桃木枝,正是当初陈守业插在棺木周围的那几根之一。
村里的人更怕了,纷纷收拾东西,想搬到山外去。陈守业拦着大家,说要是都走了,陈家坳就真没了。他决定去山深处找那本《青崖山志》里提到的“忘川泉”,看看能不能找到破解之法。
王老头说他知道忘川泉的位置,年轻时采药去过一次。第二天一早,陈守业和王老头就背着干粮,往青崖山深处走。山路崎岖,到处都是荆棘,走了三天三夜,才在一处悬崖下找到一个山洞。山洞里黑漆漆的,能听到滴答的水声,王老头说,忘川泉就在山洞深处。
他们举着火把往里走,走了约莫半里地,突然闻到一股腥臭味。火光下,他们看见洞壁上刻着很多人像,都是直挺挺地站着,和竖葬棺的样子一模一样。再往前走,就看到一汪泉水,水是黑色的,表面飘着一层油花,这就是忘川泉。
泉边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刻着几行字:“竖棺为桩,泉为锁,桩动锁开,万魂出。欲解此劫,需以‘血亲骨’祭泉。”
陈守业和王老头都愣住了。“血亲骨”,就是要找和竖葬棺里死者有血缘关系的人,取他的骨头来祭泉。可黑风寨都消失一千多年了,哪里去找这样的人?
王老头突然一拍大腿:“我想起来了!我爷爷说过,咱们陈家坳的人,都是黑风寨的后代!当年寨毁的时候,有几个人逃了出来,就在山脚下建了陈家坳。”
陈守业心里一沉。这么说,他们都是黑风寨的后代,都有“血亲骨”。可谁愿意献出自己的骨头呢?
回到村里,陈守业把石碑上的字告诉了大家。村民们沉默了,没人说话。过了半天,陈老栓站了出来:“我去吧。我年纪大了,活不了几年了,能用我的骨头救大家,值了。”
第二天,陈守业带着陈老栓去了忘川泉。陈老栓坐在泉边,闭上眼睛,让陈守业用刀从他的胳膊上取下一小块骨头,扔进泉里。骨头刚一碰到泉水,就发出“滋啦”的响声,泉水开始冒泡,黑色的水慢慢变清了。
可就在这时,泉里突然伸出一只手,抓住了陈老栓的胳膊。那只手惨白,指甲又长又尖,像是死人的手。陈守业吓得赶紧用刀去砍,可刀刚碰到那只手,就断成了两截。
陈老栓大叫着,被那只手往泉里拉。王老头从后面冲过来,举起拐杖砸向那只手,拐杖断了,可那只手却松开了,缩回泉里不见了。陈老栓瘫在地上,胳膊上留下几道深深的血痕,血是黑色的。
“不行,‘血亲骨’不够。”王老头喘着气说,“石碑上的字没说完,后面还有一行小字,我当时没看清,现在想起来了,是‘骨不够,魂来凑’。”
也就是说,光有一小块骨头不够,还需要一个人的魂魄来祭泉。
回到村里,陈老栓就病倒了,高烧不退,嘴里一直说着胡话,都是些听不懂的古寨方言。村民们更怕了,有人说要把陈老栓扔到山里去,免得他把灾祸带给大家。陈守业拦住了他们,说不能这么做。
当天晚上,陈守业做了个梦。他梦见一个穿着古装的男人,站在竖葬棺前,对他说:“我是黑风寨的寨主,当年我为了镇住泉里的恶鬼,把自己竖葬在乱石坡。可你们挖了我的棺,放跑了恶鬼,现在只有用‘寨主血’才能重新镇住它。而你,就是我的后代,你的血就是‘寨主血’。”
陈守业惊醒了,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全是冷汗。他知道,那个梦是真的。他想起自己小时候,母亲曾给他看过一块玉佩,玉佩上刻着的花纹,和竖葬棺上的螺旋纹一模一样。母亲说,这是陈家的传家宝,要好好保管。
第二天一早,陈守业把玉佩拿了出来,玉佩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上面的螺旋纹像是活了一样,在慢慢转动。他知道,自己必须去忘川泉,用自己的血来祭泉。
他没告诉任何人,独自一人背着刀,往忘川泉走。走到山洞里,他看见忘川泉的水又变黑了,泉面上飘着很多黑影,像是无数只手在挥舞。他走到泉边,拿起刀,在自己的手腕上划了一刀,鲜血滴进泉里。
鲜血刚一碰到泉水,就发出“嗡”的响声,泉水开始沸腾,黑色的水变成了红色,又慢慢变清。那些黑影不见了,泉里也没有再伸出手来。陈守业松了口气,可就在这时,他感觉头晕目眩,倒在了泉边。
等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家里的床上,王老头和村民们都守在他身边。王老头告诉他,是老黄牛的魂魄把他从山洞里拖回来的——老黄牛的尸体不见了,山洞里只留下一堆牛毛。
从那以后,青崖山再也没出过怪事。陈家坳的人把竖葬棺所在的乱石坡列为禁地,没人再敢靠近。每年清明,陈守业都会带着村民去乱石坡祭拜,给竖葬棺烧些纸钱,祈求山神爷保佑村子平安。
后来,陈守业把竖葬棺的故事告诉了自己的孙子。孙子长大后,成了一名历史学家,专门研究青崖山的古文化。他在乱石坡周围进行了考古发掘,发现了很多黑风寨的遗迹,还找到了几具竖葬棺,棺里都没有尸体,只有一些铜器和玉器。
他在一篇论文里写道:“竖葬棺并非迷信,而是古代先民的一种生态保护意识。青崖山多地震和山洪,竖葬棺深埋地下,能起到加固山体的作用。棺身上的螺旋纹,其实是古代的水文图,记录了青崖山的水源分布。黑风寨的人用这种方式,保护着自己的家园,也给后人留下了宝贵的文化遗产。”
可陈家坳的老人们,还是愿意相信那个古老的传说。他们说,每到雨夜,还能听到乱石坡传来牛叫声,那是老黄牛的魂魄在守护着竖葬棺,守护着整个青崖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