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是在一阵刺骨的湿冷中睁开眼的。他记得自己明明该在急诊室的手术台上,心脏骤停前最后看到的是护士惊慌的脸和闪烁的红灯,可此刻身下却是黏腻的黑泥,腐草味混着铁锈味钻进鼻腔,呛得他剧烈咳嗽。
“醒了?”
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林野猛地回头,看见个穿灰布短打的老头蹲在不远处,手里攥着根磨得发亮的木桨,桨叶上还滴着黑褐色的水。老头的脸皱得像泡发的陈皮,左眼是个黑洞,洞里爬着细小的蛆虫,说话时蛆虫顺着皱纹往下掉,落在泥里没了踪影。
“这是……哪儿?”林野挣扎着想爬起来,却发现四肢重得像灌了铅,黑泥正顺着裤脚往上缠,像是有生命的蛇。
“忘川边呗。”老头用木桨指了指前方,“过了河就是奈何桥,喝了孟婆汤,下辈子好做人。”
林野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才发现自己正躺在一条浑浊的河边,河水泛着诡异的青黑色,水面上飘着无数半透明的人影,个个面无表情,顺着水流往上游漂。更远的地方有座模糊的石桥,桥头上似乎站着个穿白衣的人影,手里端着个陶碗。
“投胎?”林野突然反应过来,心脏——如果他现在还有心脏的话——猛地一缩。他想起了自己的女儿念念,去年冬天因为白血病走的,走的时候才六岁,小手还攥着他买的草莓发卡。当时他在病房外哭得撕心裂肺,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找到念念,就算是到了阴间,也要陪着她。
“我不投胎。”林野猛地摇头,黑泥已经缠到了膝盖,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寒颤,“我要找我女儿,她叫林念,去年冬天走的,我得跟她在一起。”
老头闻言,黑洞洞的左眼突然抽搐了一下,蛆虫掉得更凶了:“找女儿?别傻了。到了这儿,谁还记得谁?孟婆汤一喝,前尘往事全忘光,就算你跟你女儿在同一世投胎,也认不出彼此了。”
“我不认!”林野猛地拔高声音,伸手去扒腿上的黑泥,指甲缝里全是腐臭的泥渣,“我不管什么孟婆汤,我就要找念念!她那么小,一个人在这儿肯定害怕……”
话没说完,他突然听见一阵细微的哭声,像是小孩子的啜泣,断断续续的,从河对岸飘过来。林野瞬间僵住,耳朵死死贴着声音的方向,那哭声他太熟悉了,念念小时候受了委屈,就是这么抽抽搭搭地哭,声音又软又细。
“念念?”林野朝着河对岸大喊,声音在空旷的河岸上回荡,惊得水面上的人影晃了晃,“念念是你吗?爸爸在这儿!”
哭声突然停了。紧接着,河对岸的芦苇丛里钻出个小小的身影,穿着粉色的连衣裙,正是念念常穿的那件。小女孩背对着他,扎着两个羊角辫,发梢上还别着那个草莓发卡——那是林野在她走的前一天,跑遍了整个市区的玩具店才买到的。
“念念!”林野激动得浑身发抖,挣扎着想往河边冲,可黑泥却突然收紧,像铁链一样缠住他的脚踝,让他摔在泥地里,“你等等爸爸!爸爸这就过来找你!”
小女孩缓缓转过身,林野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血液——如果他还有血液的话——仿佛瞬间冻结。念念的脸白得像纸,眼睛是两个漆黑的洞,没有眼白,也没有瞳孔,嘴角裂到耳根,露出两排细小的尖牙。她没有哭,刚才的哭声像是林野的幻觉,此刻她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林野,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像是破风箱在响。
“念、念念?”林野的声音开始发颤,他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那个总是抱着他脖子撒娇的女儿,怎么会变成这样?
“别叫了。”老头的声音突然变得冰冷,“那不是你女儿,是‘缠魂’。这忘川边,最不缺的就是想找亲人的鬼魂,它们就靠这点执念活着,把你们的魂勾过来,自己好去投胎。”
林野猛地回头,想质问老头,却发现老头已经不见了,只有那根木桨插在泥地里,桨叶上的黑水里,映出一张陌生的脸——那是张青灰色的脸,眼睛里爬满血丝,嘴角也裂着细小的口子,正是他自己现在的模样。
“嗬嗬……”
身后传来脚步声,林野僵硬地回头,看见“念念”正朝他走过来,粉色的连衣裙上沾满了黑泥,草莓发卡的漆皮已经剥落,露出里面的铁皮。她的脚步很轻,却每一步都踩在林野的心上,那双黑洞洞的眼睛里,似乎映出了他此刻惊恐的表情。
“爸爸……”“念念”开口了,声音又细又尖,像是用指甲刮玻璃,“你怎么不跟我走啊?下面好冷,我一个人好害怕……”
林野想跑,可身体却像被钉在泥地里,动弹不得。他看着“念念”伸出小手,那只手的指甲又黑又长,指尖还滴着黏液,朝着他的胸口抓过来。他能闻到“念念”身上的腐臭味,混合着消毒水的味道,那是医院太平间特有的气味。
“你不是念念!”林野用尽全身力气大喊,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可眼泪落到泥地里,瞬间就被黑泥吸了进去,“我的念念不会这么对我!你是假的!”
“念念”的嘴角裂得更大了,尖牙上闪着寒光:“我是假的?那你为什么不肯投胎?你不是想找念念吗?跟我走,我就带你去找她……”
就在她的手快要碰到林野胸口的时候,河面上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铃声,叮铃叮铃的,像是寺庙里的铜铃。“念念”的动作猛地顿住,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转身就往芦苇丛里跑,转眼间就没了踪影。
林野大口喘着气,冷汗——如果他还有汗的话——浸湿了后背。他抬头看向河面,看见一艘乌篷船顺着水流漂过来,船头挂着个铜铃,铃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船篷里坐着个穿红衣的女人,脸上蒙着红色的面纱,只能看见一双白皙的手,正轻轻摇着橹。
“多谢姑娘相救。”林野对着乌篷船拱了拱手,心里却满是疑惑,这忘川边怎么会有穿红衣的女人?
乌篷船停在他面前,红衣女人掀开面纱,露出一张绝美的脸,只是脸色白得有些不正常,嘴唇却红得像血。她看着林野,声音轻柔得像羽毛:“你不想投胎?”
林野点点头,想起刚才的“念念”,心里一阵刺痛:“我想找我女儿,我不能就这么投胎,我还没见到她……”
“想见她也不难。”红衣女人笑了笑,从袖口里拿出个小小的木盒,递给林野,“这里面是‘忆魂香’,点燃之后,就能看见你女儿的魂魄。不过你要记住,只能看一眼,看完之后,你必须跟我走,否则,刚才的‘缠魂’还会来找你。”
林野接过木盒,感觉盒子冰凉冰凉的,像是冰块做的。他犹豫了一下,抬头看向红衣女人:“你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我跟你一样,也不想投胎。”红衣女人的眼神暗了暗,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我在这忘川边等了三百年,就是为了找一个人,可惜一直没找到。我看你可怜,就想帮你一把。”
林野心里一暖,对着红衣女人又拱了拱手:“多谢姑娘,不管能不能见到念念,我都感激你。”
他打开木盒,里面果然有一炷香,香身是黑色的,上面刻着一些奇怪的花纹。林野拿出打火机——不知道什么时候揣在口袋里的——点燃了忆魂香。
香烟袅袅升起,带着一股奇异的香味,不像是普通的香,倒像是某种花的香气,又甜又腻。林野闭上眼睛,脑海里突然闪过无数画面:念念第一次叫爸爸,第一次学走路,第一次上幼儿园……最后画面定格在医院的病房里,念念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却还笑着对他说:“爸爸,我没事,等我好了,你带我去游乐园好不好?”
“念念!”林野猛地睁开眼睛,看见病房里的念念正看着他,还是原来的模样,眼睛又大又亮,嘴角带着甜甜的笑容。她伸出小手,朝着林野喊:“爸爸,你怎么哭了?快来陪我玩啊!”
林野想冲过去抱住念念,可身体却像被无形的墙挡住,怎么也过不去。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念念,眼泪不停地往下流:“念念,爸爸对不起你,爸爸没照顾好你……”
“爸爸别哭。”念念皱了皱小眉头,伸手想擦他的眼泪,却也碰不到他,“妈妈说,人都会死的,死了之后就会去一个很美的地方,等爸爸也来了,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林野的心像被刀割一样疼,他想告诉念念,他已经死了,他来找她了,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他看着念念的身影越来越模糊,像是被风吹散的烟雾,最后彻底消失在他眼前。
“念念!”林野大喊着伸出手,却只抓到一把空气。忆魂香已经燃尽,只剩下一堆黑色的灰烬,散落在泥地里。
“看完了?”红衣女人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现在该跟我走了吧?”
林野回过头,看见红衣女人正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期待。他点了点头,心里虽然还是很痛,但至少见到了念念,知道她现在很好,这就够了。
“你要带我去哪里?”林野跟着红衣女人走上乌篷船,船身很稳,行驶在河面上,没有一点声音。
“去一个不会被‘缠魂’打扰的地方。”红衣女人摇着橹,乌篷船顺着水流往下游漂去,“那里有很多跟我们一样不想投胎的鬼魂,我们可以一起等,等我们想等的人。”
林野看着河面上的人影,心里突然平静下来。他知道,他可能永远也见不到真正的念念了,但他至少可以在这个地方,守着对念念的回忆,一直等下去。
乌篷船越漂越远,渐渐消失在忘川的迷雾里。河岸边,那根磨得发亮的木桨还插在泥地里,桨叶上的黑水里,映出无数张惊恐的脸,都是那些不想投胎的鬼魂,被“缠魂”纠缠着,最后变成了新的“缠魂”。
而林野不知道的是,红衣女人袖口里的木盒里,还放着很多“忆魂香”,每一根香,都连着一个不想投胎的鬼魂的执念。三百年了,红衣女人就是靠着这些执念,在忘川边活下去,她等的人,其实早就投胎了,只是她不愿意相信,就像林野不愿意相信,他刚才看到的念念,其实只是他自己的执念罢了。
乌篷船驶进迷雾深处,铃声渐渐消失。忘川河上,又飘来一阵细微的哭声,像是小孩子的啜泣,吸引着新的鬼魂,走向那永远没有尽头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