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尸柜的压缩机突然发出一阵怪响时,我正在给3号柜的尸体登记编号。福尔马林的气味里混进点别的东西,像没烧透的香灰,飘在凌晨三点的太平间里。
“小李,把7号柜的标本送解剖室。”王医生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来,带着电流的杂音,“老陈请假了,你辛苦一趟。”
我应了一声,指尖在记录板上划出歪歪扭扭的痕迹。太平间的白炽灯总在闪烁,把不锈钢柜面照得忽明忽暗,二十六个柜子像并排站着的沉默巨人,柜门的反光里总像是藏着人影。
7号柜在最里面,挨着通风口。我扯了扯口罩,摸到冰冷的柜门把手时,突然发现柜门上的编号贴纸翘了边,露出底下褪色的字迹——不是“7”,是“9”。
“记错了?”我嘀咕着按开电子锁,“嗡”的一声,制冷管的白雾涌出来,带着刺骨的寒意。但这次的雾有点奇怪,不是纯白色,里面掺着点灰黑色的絮状物,像烧剩的纸灰。
尸体用白布裹着,露出的脚踝上有块青紫色的胎记,像片蜷缩的枫叶。我记得登记册上写着7号柜是位老太太,可这脚踝看着至多二十岁。
“大概是登记错了。”我弯腰去抬担架,手指刚碰到白布,突然僵住了——布下面是温的。
太平间的恒温设定在4c,尸体存放超过六小时就该冻得发硬。可这具“尸体”的皮肤透过布料传来温度,甚至带着点微热,像刚退烧的病人。
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我猛地缩回手,撞在身后的金属架上,消毒水的瓶子“哐当”摔在地上,玻璃碴溅到鞋面上。
通风口突然发出“咔啦”一声,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太平间里的温度似乎在升高,福尔马林的气味淡下去,那股香灰味越来越浓,呛得人喉咙发紧。
裹尸布的边角动了一下。
不是风吹的,太平间的窗户早被焊死了。那动静很轻,像有人在布下面蜷了蜷手指。
我抓着担架的扶手往后退,眼睛死死盯着7号柜。白布又动了一下,这次更明显,像是有只手在里面顶了顶,布料凸起个模糊的轮廓。
对讲机突然响了,王医生的声音带着不耐烦:“怎么还没送过来?”
“王、王医生,”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7号柜……不对劲。”
“什么对劲不对劲?赶紧送过来,学生等着上解剖课。”电流声里混进点别的动静,像女人的啜泣,“别磨磨蹭蹭的,老陈以前处理过,那具是自杀的,家属闹过事,你别管那么多。”
自杀的?登记册上明明写着突发心梗。我刚想再说什么,对讲机“滋啦”一声断了电。
太平间的灯彻底灭了。
应急灯的绿光渗出来,把所有柜子都染成青灰色。7号柜的门还开着,裹尸布在绿光里泛着诡异的白,那个凸起的轮廓越来越清晰,像只手正慢慢往外伸。
我摸到口袋里的手机,按亮屏幕时,突然看见自己的影子后面多了个轮廓,瘦长,垂着手,就贴在我背后。
“啊!”我猛地转身,手机掉在地上,屏幕裂成蛛网。身后空无一人,只有26号柜的门不知什么时候开了条缝,里面黑得像深潭。
香灰味更浓了,混着点胭脂气。我捡起手机,屏幕的光扫过7号柜时,心脏差点跳出来——裹尸布已经滑到胸口,露出一张年轻女人的脸,眼睛闭着,嘴角却微微上扬,像是在笑。
最可怕的是她的脖子,有圈深紫色的勒痕,边缘还沾着点暗红色的东西,像没擦干净的血。
这根本不是登记册上的老太太。
我退到门口,手刚碰到门把手,就听见身后传来布料摩擦的声音。回头一看,那女人的眼睛睁开了,黑白分明,直勾勾地盯着我,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深。
“帮我……”她的声音很轻,像贴在我耳边说的,带着股寒气,“把鞋穿上。”
我这才发现她光着脚,脚踝上的枫叶胎记在绿光里像活过来一样。而我的脚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双红色的绣花鞋,鞋面上的金线绣着鸳鸯,针脚细密,像是新做的。
这双鞋我见过。上周处理一具上吊自杀的女尸时,家属送来的遗物里就有这么一双,说是她没来得及穿的婚鞋。那具尸体的编号是9号。
通风口的堵塞物掉了下来,“咚”地砸在地上。我借着手机最后的光亮看去,是半张烧剩的黄纸,上面还能看清“往生”两个字。
女人已经坐了起来,白布滑到腰际,勒痕在绿光里泛着青黑。她慢慢抬起手,指向我的脚边:“鞋……”
我抓起门边的消防斧,吼道:“别过来!”
她没动,只是盯着那双红鞋,眼泪突然从眼角滚下来,不是透明的,是浑浊的黄色,像掺了香灰的水。“他说……穿红鞋走,就能找到他……”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身体开始变得透明,像被绿光融化了一样。裹尸布慢慢滑落,掉在地上,露出的脚踝上,枫叶胎记正在变淡。
应急灯突然闪了闪,灭了。
等我再按亮手机时,7号柜空了。裹尸布整齐地叠在里面,那双红鞋不见了,只有半张黄纸落在柜底,上面的“往生”两个字已经烧得只剩灰烬。
解剖室的老师后来打电话来问标本的事,我说找不到7号柜的尸体。王医生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说老陈今早来销假了,他会处理。
下班时天刚亮,我路过太平间门口,看见老陈蹲在地上烧纸,火盆里飘出的烟味,和昨晚那股香灰味一模一样。
他看见我,抬头笑了笑,眼角的皱纹里沾着纸灰:“小姑娘昨晚又闹了?她就是想穿次婚鞋。”
我没敢接话。阳光照在太平间的玻璃门上,反射出刺眼的光,恍惚间,我好像看见门里站着个穿红鞋的影子,正对着我慢慢弯腰,像是在道谢。
后来我再也没值过太平间的夜班。听说7号柜被永久锁了起来,有人深夜路过时,偶尔会听见里面传来穿针引线的声音,细细密密,像在缝一双永远穿不上的婚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