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房外的长廊，时间仿佛被拉长成了黏稠的琥珀。张大山背靠着冰凉的墙壁，指尖无意识地深深嵌入掌心，魂体深处那“蚀魂暗力”带来的刺痛，在此刻竟成了某种锚点，让他勉强维持着表面的镇定，不至于被内心翻涌的焦灼、担忧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彻底淹没。
里间产房隔绝了大部分声响，但他强大的灵觉却能清晰地捕捉到内里生命能量的剧烈潮汐。一股蓬勃的、带着倔强蛮劲的新生之力，正不顾一切地冲击着束缚；另一股他熟悉到刻入骨髓的、属于钱倩倩的温暖生机，则如同经历风浪的港湾，承载着巨大的痛苦，却依旧温柔而坚定地包裹、引导着前者。而在这两股紧密交织的生命律动深处，一丝极其微弱、却与他灵魂本源产生奇异共鸣的熟悉波动，如同深海中的夜光藻，在他心湖深处明明灭灭，带来一阵阵复杂难言的战栗。
几乎是本能地，他在心中默念，试图连接那个曾经无比熟悉的存在：【老潘，里面…倩倩她…我现在该…】
意念如同石沉大海。
灵台深处，那片自那日之后便永恒空荡的死寂，给了他冰冷而残酷的回应。
没有那个带着沧桑与智慧的声音响起，没有那句熟悉的“稍安勿躁”或是“凝神感知”。什么都没有。只有他自己急促的心跳，和魂体伤痕那永不间断的、如同嘲笑般的低语。
一股尖锐的、混合着失落与恐慌的孤寂感，如同冰冷的毒蛇，骤然缠紧了他的心脏。他这才无比清晰地意识到——那个亦师亦友、在他最迷茫时给予指引、在他面临强敌时并肩作战的伙伴，那个他习惯性依赖的“明灯”，真的已经不在了。不是暂时的沉寂，而是被那冰冷无情的轮回漩涡，彻底地、强行地从他身边、从他生命里剥离了出去，不知所踪。
老潘……你到底……去了哪里？是彻底消散于轮回，还是……他不敢深想，每一次触及这个念头，都感觉灵台那片空荡在隐隐作痛，比“蚀魂暗力”更加难熬。
岳父钱富贵早已失了平日的商界巨鳄风范，在铺着柔软地毯的走廊里来回踱步，脚步沉重得像是在夯实地基。张小翠和周大壮紧紧挨坐在舒适的长椅上，双手死死交握，指节泛白，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牢牢钉在产房那扇紧闭的门上，仿佛能穿透门板，看到里面的情形。王强安排好的专业护工们安静得像背景，但他自己却无法完全隐藏脸上的紧张，目光不时瞟向那盏决定众人心情的指示灯。
空气里弥漫着高级香氛与消毒水混合的、略显矛盾的味道，却丝毫无法稀释那几乎凝固的等待。
突然——
“哇啊——！！！”
一声清亮、高亢、充满了原始生命力、仿佛能撕裂一切阴霾的婴儿啼哭声，如同破晓的号角，猛地从产房内穿透出来！瞬间击碎了走廊里所有积压的沉闷与令人窒息的焦虑！
生了！
张大山的身体剧烈一震，几乎是踉跄着向前迈了半步，才勉强稳住身形。钱富贵猛地刹住脚步，霍然转身。张小翠和周大壮如同触电般从椅子上弹起，脸上瞬间绽放出混合着巨大喜悦、如释重负与不敢置信的光芒，泪水夺眶而出。
片刻，产房门开，那位白发苍苍却目光锐利的主治医生走了出来，摘下口罩，脸上带着消耗巨大精力后的疲惫，但更多的是成功与欣慰的笑容：“恭喜，母子平安！是个……”
就在医生准备宣布的当口，里面传来一个年轻护士带着惊喜的声音：“是个好漂亮的小千金呀！眉眼真秀气！”
话音落下，一位护士抱着包裹严实的襁褓走了出来。张大山几乎是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将那个柔软而珍贵的“小包裹”接了过来。低头看去，怀中的婴儿皮肤还带着新生儿的红润，五官小巧精致，眉眼间确实透着一股难得的清秀，乍一看去，活脱脱就是个漂亮的女娃娃。
就在这时，一个尘封的记忆碎片，如同被这道新生之光点亮，猛地撞入张大山的脑海——那是老潘在一次难得的闲暇时，被他缠着追问往事，无奈之下带着几分窘迫和好笑提起的：他刚出生时，因为长得太过白净秀气，接生婆和父母都欢喜地认定是个女儿，甚至连“潘小红”这个乳名都叫开了，结果折腾半天才发现是个带把的小子，闹了个大乌龙。这事成了潘天师心底一个小小的、不愿触碰的糗事，每次被张大山拿出来调侃，总能让他那古井无波的脸上出现一丝裂痕。
“小红……” 看着怀中婴儿那过分秀气的面容，联想到老潘的失踪与那丝灵魂共鸣的熟悉感，一个荒谬却又带着宿命般诱惑的念头，如同藤蔓般瞬间缠绕住张大山的思绪。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一种试探和难以言喻的复杂心情，低声唤出了这个禁忌的名字。
他这话刚出口，怀中的婴儿就像是被人踩了尾巴的小猫，小嘴猛地一瘪，毫无征兆地——
“哇啊！！！！”
惊天动地的哭声瞬间爆发，音量比方才出生时的啼哭还要猛烈数倍，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委屈和抗议，小脸顿时憋得通红。
张大山先是一愣，随即，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有震惊，有难以置信，更有一种近乎荒诞的确认感。他心脏狂跳，故意又压低声音，带着几分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戏谑，再次唤道：“小红？”
“哇啊啊啊——！！！” 婴儿的哭声瞬间升级，变得撕心裂肺，小小的四肢在襁褓里拼命蹬动，仿佛要用尽吃奶的力气来表达对这个名字的深恶痛绝，哭声之凄厉，让整个走廊的人都为之侧目。
就在这时，产房里一位经验更丰富的年长助产士快步跟了出来，脸上带着些许歉意：“不好意思，张先生，刚才里面光线有点暗，孩子身上胎脂也没完全清理，看岔了。让我再确认一下……” 她熟练而轻柔地掀开襁褓一角，仔细看了看，随即用非常肯定的语气说：“确认了，是个男孩！非常健康的男宝宝！刚才真是看错了。”
这话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滴入冷水。钱富贵、张小翠等人都是一愣，随即露出恍然和哭笑不得的表情——新生儿性别看错虽然少见，但也不是没有先例。
然而，站在风暴中心的张大山，在听到“是个男孩”的最终确认时，脸上非但没有丝毫意外，反而掠过一丝“果然如此”的、混合着巨大震惊和宿命般了然的神情。他低头看着怀中还在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的婴儿，那强烈的、针对“小红”这个名字的排斥反应，与老潘前世对此名的深恶痛绝何其相似！再加上那丝灵魂共鸣……
一个无比疯狂，却又在所有线索指向下变得无比清晰的真相，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开！
他强行压下内心的滔天巨浪，深吸一口气，用一种刻意营造的、带着几分恶作剧的轻松语气，对周围望着他的家人说道：“没关系，男孩女孩都一样。既然刚才都以为是女孩，乳名也都叫开了，孩子反应还这么‘热烈’……”
他故意顿了顿，看着怀中婴儿仿佛感知到不妙，哭声稍歇，睁着一双湿漉漉、黑葡萄般的大眼睛，警惕地“瞪”着他。
“那就还叫小红吧。”张大山说得云淡风轻，仿佛在决定今晚吃什么，“张小红，这乳名听着就喜庆。”
“哇——！！！！！！！”
刚刚有所缓和的哭声，以摧枯拉朽之势再次爆发，婴儿哭得浑身发抖，小拳头紧紧攥着，小腿乱蹬，那架势，仿佛受了天底下最大的委屈。
周围众人都被这戏剧性的一幕逗得忍俊不禁，张小翠又是好笑又是心疼地说：“大山，你瞧孩子哭得，这么不喜欢，要不咱换个乳名吧？哪有给小子起名叫小红的？”
“不用。”张大山却异常坚持，他稳稳地抱着哭得惊天动地的儿子，脸上那种复杂的神情被巧妙地隐藏在故作轻松的笑容之下，“名字嘛，叫习惯了就好。张小红，挺好，就这么定了。”
他每故意清晰地叫一次“小红”，怀里的婴儿就哭得更加凄惨一分，仿佛这个名字是什么穿肠毒药。这番奇特的互动，冲淡了产房外最后一丝紧张气氛，连一向不苟言笑的钱富贵，嘴角都忍不住上扬起来。
在众人的笑声和婴儿几乎掀翻屋顶的哭声中，张大山趁着所有人注意力都被孩子的激烈反应吸引，动作极其轻柔、不着痕迹地再次掀开襁褓一角。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迅速落在婴儿右脚踝内侧，靠近脚后跟上方那片娇嫩的肌肤上。
就在那里！
五个淡粉色的、如同桃花瓣悄然印上的指痕，清晰地、不容置疑地烙印在那里！
是那里！
就是轮回漩涡前，他拼尽全力，徒劳抓住老潘神魂小腿末端的位置！
是他那蕴含了功德之力的金光大手，在与无情法则剧烈摩擦、即将溃散时，可能留下的最后痕迹！
所有的猜测，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在这五个小小的指印面前，汇聚成了无可辩驳的真相！巨大的冲击让他几乎窒息，脑海中一片空白，唯有心脏在疯狂擂动，震耳欲聋。
潘舜……老潘……
你没有消散……你竟然……竟然以这种方式……
成为了我的儿子……张小红……
他指尖微颤，极其轻柔地拂过那五个指印，仿佛在触碰一个跨越了三百年的、沉重而温柔的契约。那熟悉的灵魂共鸣感，在此刻变得无比清晰。
他抬起头，对还在试图劝他改名的父母，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乳名就叫张小红，不改了。”他看着怀中哭得快断气的小人儿，眼中情绪翻涌，最终化为一种深沉的、带着无尽感慨的温柔，补充道：“至于大名……就叫张有钱吧。”
怀中的婴儿仿佛听懂了这最后的“判决”，小嘴张了张，连哭都暂时忘了，只是用那双泪汪汪的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个无良的父亲。
张大山连忙安抚地拍着孩子的背，脸上却带着一种混合着心痛、狂喜、荒谬和如释重负的复杂笑容。他低头，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见的音量，对着怀中这个拥有着古老灵魂的新生婴儿，喃喃低语，声音沙哑而充满了无尽的情感：
“老潘……”
“这辈子，不求你扬名立万，只愿你平安有钱，简单快乐。”
“欢迎……回家，小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