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区总医院外科主任办公室
办公室的门在三人身后轻轻关上,隔绝了走廊的嘈杂。
万主任径直走到办公桌后坐下,抬手示意戴立刚和郭玉杰坐在对面的椅子上。
他的表情依旧严肃,眼神锐利而专注,带着医生特有的冷静和凝重。
“戴团长,郭连长,没想到你们这么快赶来。”
万主任的声音低沉平稳,却自带一种沉甸甸的分量。
他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拿起桌上的一份厚厚的病历和几份影像报告。
“林白同志的情况,非常严重。”
他开门见山,目光直视着戴立刚,清晰地吐出每一个字,“可以说,是从死亡线上凭借求生本能硬拉回来的。”
戴立刚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指节泛白。
郭玉杰更是屏住了呼吸,身体微微前倾。
团长戴立刚翻看着手中的资料,
万主任语速不快,但信息量巨大:
“根据现场急救记录和入院后的全面检查,我们确认他遭受了极其严重的复合伤。”
“最棘手的是颅脑损伤。”
万主任指着其中一份ct影像图,“有明显的对冲伤,额叶和颞叶区域有挫裂伤和脑水肿,颅骨有线性骨折。
这直接导致了他目前深度昏迷的状态。伤后脑组织的继发性损伤风险非常高,这是影响他预后的关键。”
“全身多发骨折。”
他翻着片子,“左侧三根肋骨骨折,右侧肱骨中段骨折,骨盆环有一处不完全骨折,左侧胫腓骨双骨折。
这些骨折本身需要固定和处理,但在当前阶段,颅内情况是首要关注点。”
“闭合性腹部损伤。”
万主任的表情更加严峻,“脾脏有挫裂伤,入院时腹腔内有较多积血,已经紧急进行了脾脏修补术,出血控制了。
肝脏也有轻度挫伤。
肺部有挫伤,好在未形成严重气胸。”
“此外,还有严重的挤压伤综合征表现。”
他指着另一份报告,“主要是左侧下肢被重物长时间压迫,导致大面积肌肉软组织坏死、肿胀,肌红蛋白升高显着。
我们第一时间进行了筋膜切开减张,持续进行血液净化(cRRt)清除毒素,预防急性肾功能衰竭。
这部分后续的清创和修复会是个漫长过程,感染风险极高。”
万主任放下报告,身体微微后靠,双手交叉放在桌上,目光扫过眼前两位军人的脸,他们脸上的沉重和坚毅他都看在眼里。
“毫不夸张地说,任何一项伤势单独拿出来,都可能致死或者造成严重残疾。
他能在这么短时间内被送来,并且挺过最初的手术和抢救,是个奇迹。”
万主任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叹,“这得益于两点:第一,患者的体质非常好。年轻,心肺功能、代谢能力远超常人,组织的修复潜力巨大。
第二,也是我们医生认为非常关键的,是他的求生意志极高。
即使在深度昏迷中,生命体征的顽强程度也超出预期,恢复速度在某些指标上,确实比我们预料的要快一些。”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然后才说出最关键、也是戴立刚和郭玉杰最想确认,同时也最害怕听到的部分:
“但是,正因为涉及到严重的颅脑损伤,”万主任的声音更加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确定性,
“他现在能否醒来,以及何时能够醒来,我们无法做出确切预测。脑损伤的恢复有极大的个体差异和不确定性。”
“从医学角度讲,他现在处于创伤后昏迷状态。我们监测他的脑电活动、脑血流、各项生命指标,也在持续给予降低颅内压、营养神经、维持内环境稳定等积极治疗。
他的生命体征目前相对稳定下来,这本身就是一个积极的信号。然而,‘稳定’和‘清醒’之间,隔着一条巨大的鸿沟。”
“脑水肿何时能消退?挫裂伤区域的功能能否恢复?是否会遗留永久性损伤?这些问题都需要时间观察。可能是几天,几周,甚至……更长时间。
也有可能,”
万主任没有回避,直视着戴立刚的眼睛,坦诚地说出最坏的可能性,“在一个较长的时间维度内,他维持在这种状态。
医学上称之为‘持续性植物状态’或‘最小意识状态’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
这是颅脑损伤后最残酷、也最考验家属和医护耐心的部分。”
办公室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空调发出细微的嗡鸣。
万主任的话像冰冷的钢针,刺穿了两位军人心中最后一丝幻想。
戴立刚深吸一口气,胸腔起伏了一下,努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万主任,我明白了。
也就是说,最大的难关是脑部损伤,生命暂时保住了,但清醒的时间是个未知数,从乐观的角度看,他本身的体质和意志是基石,后续恢复需要时间和持续观察?”
“是的,戴团长,您的概括非常准确。”万主任点点头,“我们目前能做的,是尽一切努力维持他的生命体征稳定,预防感染尤其在挤压伤部位,控制脑水肿,提供充足的营养支持,等待他自身强大的恢复能力去修复创伤。
只要生命体征稳定,时间就是他最好的盟友。我们会密切监测他的神经系统变化,一旦有苏醒的迹象,会立刻启动促醒康复方案。”
郭玉杰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沙哑地问:“主任,那……我们现在能为他做点什么?”
“保持希望,给予时间。”万主任的目光落在窗外,似乎在思考,“对这样的伤员,外界的刺激,比如熟悉的声音、亲人战友的呼唤,在医学理论上,是有积极意义的。
虽然无法保证效果,但你们可以在探视时间,多和他说话,讲讲他熟悉的事情。
这或许能对他的大脑皮层产生一定的良性刺激。当然,前提是保持安静,不要过度打扰,避免情绪激动。另外,”
他看向戴立刚,“希望部队能理解治疗的长期性和不确定性,做好相关的安排和保障。”
戴立刚站起身,挺直了腰板,向万博远主任郑重地敬了一个军礼:“万主任,我代表部队,感谢您和全体医护人员!
我们完全理解情况的复杂性和严重性。请你们全力救治!
关于部队这边的安排,请您放心,我们会处理好。
时间……我们有的是耐心!
部队就是他最坚强的后盾!”
万博远也站起身,神情肃然地点点头:“职责所在,义不容辞。我们会竭尽全力。有任何重要进展,会第一时间通知你们。”
戴立刚和郭玉杰再次向万主任表达了感谢,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门关上的瞬间,两位军人脸上那份强行压抑的沉重和忧虑,再也无法掩饰地弥漫开来。
走廊的灯光,似乎都比刚才更昏暗了几分。
林白闯过了鬼门关,但前方等待他的,依旧是布满荆棘、看不到尽头的长路。
走廊尽头窗户透进来的阳光,在戴立刚紧绷的脸上投下长长的阴影。
万主任话语的重量还压在他心头——
颅脑损伤、苏醒无期、植物状态的风险……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铅块。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驱散那份深入骨髓的沉重感,
那么好的一个兵,
那么美好的一个少年,
太让人惋惜了……………
刚迈开一步,口袋里的军用手机就突兀地震动起来,发出尖锐的蜂鸣,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迅速掏出手机,屏幕上赫然写着师长屈保忠。
“师长!”戴立刚立刻接通,声音带着军人特有的干脆,但难掩一丝刚刚沉淀下来的沙哑和凝重。
他走到窗边,背对着空旷的走廊,似乎需要一个支撑点。
“小戴,去医院了吗?情况怎么样?”屈保忠的声音从听筒传来,沉稳中透着不容置疑的关切。
戴立刚没有任何修饰,将万博远主任告知的情况,用最清晰也最沉重的语言,一五一十地复述给电话那头的首长:
“师长,林白的情况……非常不容乐观。手术虽然成功了,命暂时保住了,但伤势极其严重。
头部遭受重创,有挫裂伤、脑水肿,颅骨骨折,这是最棘手的,直接影响苏醒。
身体多处骨折,脾脏破裂修补,还有严重的挤压伤,下肢坏死组织还在清除,感染风险非常高。
万主任说,每一项伤势单独拿出来都可能致命或致残……”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继续道:“奇迹在于,林白的体质和求生意志都非常顽强,恢复速度超出预期。
但是……正因为头部伤势严重,他什么时候能醒过来,或者……能不能完全醒过来,谁也无法预测。
甚至……有陷入长期持续性昏迷状态的可能。”
电话那端沉默了。
这沉默并非信号中断,而是像一块巨石投入死寂的深潭,沉重得让戴立刚几乎能听到自己压抑的心跳声。
时间看似停滞,实则光线在他脚边缓缓移动。
他能想象到师长此刻紧锁的眉头和沉默中蕴含的巨大压力与痛惜。
戴立刚张了张嘴,想说几句诸如“林白不会放弃的”、“相信医生的能力”之类安慰或表态的话,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就在他开口的前一瞬,屈保忠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明显比刚才低沉了许多,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蕴含着难以言喻的沉重和一种钢铁般的决断:
“林白……”师长缓缓地吐出这个名字,像是在咀嚼一份沉甸甸的荣誉,“他是好样的!小戴!他把咱们军人的使命,把舍己为人的精神,刻进了灵魂!”
短暂的停顿后,屈保忠的声音陡然拔高,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这样的兵!是我们部队的脊梁!是真正的英雄!不论花费多大的代价,我们一定要把他救回来!
组织需要什么样的资源、什么级别的专家支持,你立刻打报告,我亲自去协调!钱、设备、人,都不是问题!我要的是结果,是要林白醒过来!”
他的语气稍缓,透出一种更深沉的关怀:
“我记得……林白之前不是一直想要跟他们班长一起下连队锻炼吗?想必他和班长感情很深。
这样,让他们班长留下来!
这段时间,专门负责在医院照顾他、陪护他!给他打气!
如果医生认为合适……五班的新兵们,也可以分批来看望他。
让熟悉的声音、战友的情谊围绕着他,这对唤醒他也许有帮助。”
说到最后,屈保忠的声音再次低沉下去,却蕴含着一种超越军衔的、发自肺腑的责任感和不容亵渎的坚定:
“记住,戴立刚!这样的英雄,一定一定,要守护好他!我们绝不能让英雄流血又流泪!绝不能让他受一丁点委屈!”
屈保忠话语中那份沉甸甸的认可、不惜一切代价的决心,让戴立刚强烈的酸涩直冲鼻梁,滚烫的泪水瞬间模糊了他坚毅的视线。
他猛地挺直腰背,将所有翻涌的情绪压下去,用尽全身力气,对着话筒吼出一个字:
“是!”
电话挂断。
走廊里只剩下戴立刚粗重的呼吸声。
他抬手狠狠抹了一把眼睛,将那份酸涩强行压下。
林白啊,
太多人想念你,
快点醒过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