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来时的水路,突击快艇在漆黑如墨的夜色和无声飘落的雪花中,沉默地驶向停泊在外海的Amadea号。发动机的轰鸣声在寂静的海面上显得格外突兀,却又被无边的黑暗和风雪吞噬大半。艇上没有人说话,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仿佛任何声响都会惊扰到那弥漫在空气中、沉重得几乎令人窒息的悲伤。
陈大发蜷缩在快艇的角落,身上裹着尼克强行给她披上的厚重毛毯,但她的身体依旧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那不是因为寒冷,而是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她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黑暗中Amadea号逐渐清晰的、如同海上堡垒般的轮廓,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尊失去了所有色彩的精致瓷偶。萧语微在接到陆明锐通过船载频道简单汇报的情况后,早已忧心忡忡地在舷梯旁等待。当她看到快艇上那个仿佛被抽走了魂魄般的陈大发时,心里顿时一沉。
作为团队里心思最为细腻、也具备相当医学知识的成员,萧语微非常清楚陈大发目前状态的危险性。她前不久(不足一年)经历过巨大的身体变化(变性手术),心理上的认同和调整本就处于一个脆弱而关键的时期,尚未完全找到在新身体和旧身份之间的平衡点。如今,又骤然遭受了家人惨死、故乡沦为人间地狱的极致打击,这种叠加的创伤,足以彻底摧毁一个人的精神支柱。她很可能会彻底崩溃,陷入深不见底的抑郁,甚至产生自毁倾向。这和萧兔兔之前的心理情况非常相似。
“交给我吧。”萧语微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她上前和尼克一起,小心翼翼地搀扶起几乎无法自行走路的陈大发。她的手触碰到陈大发冰冷而僵硬的胳膊时,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下面压抑着的、如同火山爆发前般的死寂。
在Amadea号那间设备齐全、洁白却冰冷的医疗室里,萧语微为陈大发进行了简单的检查。除了体温偏低和极度疲惫外,身体并无大碍,但那双曾经闪烁着不羁和玩笑光芒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和绝望。萧语微叹了口气,从药柜里取出一支预先配制好的镇静剂。
“睡一觉吧,大发,”萧语微一边熟练地进行注射,一边用极其温和的语气说道,仿佛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什么都别想,好好休息……我们都在。” 冰凉的药液缓缓推入静脉,陈大发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随即缓缓闭上,陷入了药物强制带来的、或许能暂时逃离痛苦的睡眠中。萧语微仔细地为她盖好被子,调整好输液速率,才轻手轻脚地退出了医疗室,脸上写满了担忧。
尼克以最快的速度洗去了身上那令人作呕的血腥和暴戾气息,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但他眉宇间那抹沉重和眼底残留的红丝,却无法轻易洗去。他没有休息,而是径直走进了宽敞而现代化的厨房。他需要做点什么,需要用熟悉的、带有烟火气的事情来填补内心的空洞,也希望能为经历了这一切的伙伴们提供一点微不足道的慰藉。他系上围裙,开始准备晚餐——他决定做一顿热气腾腾的中餐。
当陆明锐也洗漱完毕,换下那身沾满征尘与血污的作战服,来到厨房时,看到的是尼克正背对着他,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锅里炖着的红烧肉发出“咕嘟咕嘟”的诱人声响,蒸锅里飘出米饭的清香,旁边还放着切好的青菜。这熟悉的、属于“家”的温馨景象,与白天经历的那地狱般的场景形成了尖锐而残酷的对比。
陆明锐默默地走过去,帮忙洗菜、切配。厨房里一时间只有水流声、切菜声和锅铲碰撞的声音。
“想说什么?”尼克头也不回,突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他正专注地给一条鲈鱼改刀,准备清蒸。
陆明锐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有些意外:“你又知道我想和你聊聊?”
“嗐,”尼克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却没什么笑意,“你真当我和你一样是脑子里只装着风花雪月的小青年?哥们儿我在这世上摸爬滚打多少年了,啥腥风血雨没经历过,啥人情冷暖没看透?你屁股一撅我就知道你要放什么屁。” 他熟练地将姜丝、葱段铺在鱼身上,语气变得低沉下来,“虽然我老婆去世的时候,没有……没有林小满那么惨烈,但那种撕心裂肺的痛,那种失去此生挚爱的空洞和绝望,是一样的啊。” 他顿了顿,手中的动作慢了下来,声音里带着无尽的惋惜和愤怒,“就是……就是可惜了大发那两个孩子……还那么小,狗日的畜生……”
一声长长的、充满了无力感的叹息从陆明锐口中溢出:“哎……” 他一边将洗好的青菜沥干水,一边犹豫着问道:“那……按你的经验,我们接下来应该怎么办?怎么帮大发?”
尼克将鱼放入蒸锅,盖上盖子,调整好火候,这才转过身,靠在料理台上,目光认真地看着陆明锐:“这种事,外人使不上劲,只能等她自己想通。我们能做的,就是给予她最大限度的支持和陪伴,让她知道,她不是一个人。” 他指了指自己和陆明锐,又指了指天花板,意指船上的所有人,“她的确是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痛彻心扉,这谁也替代不了。但是,她并不是一无所有了。她还有我们这些可以托付生死的伙伴,还有这条船,还有……还有我。” 他说到这里,语气有些复杂,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我不是她老公?我儿子……难道不能也算是她的儿子?就看她愿不愿意接受,愿不愿意把我们对她的好,当作是‘拥有’的东西。”
他走近一步,拍了拍陆明锐的肩膀,语气带着过来人的告诫:“你呀,别总想着去劝她,去跟她讲大道理,或者不停地去问她感觉怎么样。没用的,反而会吵到她,让她更烦。这种时候,安静的陪伴,让她知道我们就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比任何言语都管用。”
陆明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原本确实打算晚上去医疗室看看陈大发,哪怕只是坐一会儿。但现在听了尼克的话,他打消了这个念头。或许,让同样经历过失去挚爱之痛的尼克去陪伴,会更合适一些。
晚餐在一种异常沉默的氛围中进行。虽然尼克使出了浑身解数,做出的红烧肉色泽红亮,软糯咸香,清蒸鲈鱼肉质鲜嫩,青菜碧绿爽口,但大家都似乎没有什么胃口。今天的经历像一块巨大的阴影,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苏澜只是勉强吃了几口,她美丽的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不适,白天那地狱般的景象显然给她也带来了巨大的冲击。她轻声向大家道了歉,便提前离席,回到了自己的舱室休息,需要独自空间来消化那些过于残酷的记忆。
饭后,陆明锐和萧语微带着萧兔兔来到了温暖而舒适的沙龙区。柔和的灯光洒在昂贵的皮革沙发和名贵木材装饰的墙壁上,营造出一种与外界冰雪地狱格格不入的安宁与奢华。萧兔兔似乎完全感受不到大人们沉重的心情,她无忧无虑地蜷缩在沙发里,抱着一个柔软的抱枕,小口小口地吃着苏澜之前给她的巧克力,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的陆明锐。
陆明锐看着萧兔兔那纯真无邪、被保护得极好的模样,脑海中却不合时宜地再次浮现出陈大发那两个儿子在照片上灿烂的笑容,以及他们可能遭遇的、令人不忍想象的结局。他的眼神不由得变得复杂,心中一阵难以言喻的唏嘘和酸楚。人生的境遇竟是如此天差地别,大发的孩子在饥寒交迫中被同类残忍地分食,化为了冤魂;而萧兔兔却能在这样安全舒适的环境里,享受着母亲的庇护、团队的守护,甚至还有稀缺的零食。这种对比,让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命运的不公。
“你的眼神……什么意思?” 萧语微端着一杯她自调的低度数鸡尾酒,优雅地坐在对面的单人沙发上,敏锐地捕捉到了陆明锐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她穿着一身舒适的丝质家居服,勾勒出她窈窕的身姿,未施粉黛的脸庞在灯光下显得清丽而知性,但那双美丽的眼眸却如同最精密的探测器,仿佛能看透人心。
“啊?” 陆明锐猛地回过神来,像是被抓住了什么把柄,有些慌乱地掩饰,“没,没有啊,哪有什么意思?我就是……有点累了。”
“我知道你们今天在外面,经历了非常……非常不好的事情。” 萧语微轻轻晃动着手中的酒杯,冰块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她的声音平静而理性,“但是,你必须明白,那些悲剧,在这个秩序崩坏的世界里每天都在不同角落上演的常态。你阻止不了多少,也改变不了多少。” 她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如同护犊的母狮,“控制好你自己的情绪,不要把你看到的那些阴暗和不公,不自觉地带入到你对兔兔的态度上。她所拥有的一切,她的安全,她的无忧无虑,都是我竭尽所能为她规划、为她争取、为她提供的。无论这个世界变成什么样子,在任何情况下,我都会以保护她作为我的第一优先,不容置疑。”
陆明锐心中那点关于“不公平”的恍惚思绪,被萧语微精准无误地捕捉并点了出来,让他一时有些哑然。确实,他刚才潜意识里,或许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将萧兔兔的安逸与陈大发孩子的惨状进行对比而产生的微妙情绪。
但他也立刻意识到,萧语微说得没错。萧语微凭借其超凡的智慧和资源,早已为女儿建立了一个固若金汤的避难所,如果不是萧兔兔自己渴望返回故国,她们完全可以偏安一隅,外界的丧尸潮、暴徒,根本不可能突破层层防线,躲过胡萝卜控制的全球鹰无人机和无人潜航器的监控去伤害到萧兔兔。而当萧兔兔决定踏上归途时,也是他陆明锐和整个团队郑重宣誓,会用生命保护她们母女的安全,她们才得以成行。
更何况,萧语微的价值远不止于此。她已经在丧尸病毒的研究上取得了突破性进展,理论上研制出了能够阻断感染的药剂。这项研究成果,对于任何幸存的人类势力而言,都是无价之宝,是重建文明秩序的关键之一。只要她愿意,无论投靠哪一方,都能为自己和女儿换取最顶级的、最严密的保护。想想那个近乎疯狂的伍德,为了得到她和她的研究,不惜动用何等手段,就能明白她的分量。
“对不起啊,语微,” 陆明锐诚恳地道歉,揉了揉眉心,“刚刚不小心出神了而已,绝对没有觉得兔兔不好的意思。只是……今天看到的事情,实在太……” 他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那种惨烈。
萧语微给了他一个带着些许嗔怪的白眼,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父母有百种千样的,陈大发没有在那个关键时刻保护好自己的孩子,从结果来看,的确算不上一个完全称职的父亲。但是,她走上杀手之路,初衷是为了家庭的生计,是为了让妻儿活下去。她生于那样混乱的环境,长于那种弱肉强食的土壤,这并非她个人能选择的原罪。她能够历尽千辛万苦,穿越重重险阻回到故乡,这份执着和勇气,本身就已经非常了不起了。” 她轻轻抿了一口酒,目光投向窗外无尽的黑暗,总结道,“只能说,命运弄人。真要追究根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那些该死的病毒,是这场突如其来的末日。我们……都只是被卷入洪流的挣扎者罢了。”
沙龙区内再次陷入了沉默,只有萧兔兔偶尔发出的、咀嚼巧克力的细微声响。窗外的雪,依旧下个不停,仿佛要将世间所有的罪恶与悲伤,都深深掩埋在这片冰冷的海域之下。但每个人都知道,有些伤痕,一旦刻下,便再难愈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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