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闷痛是最近这两天冒出来的,她只当是受伤的并发症,没有放在心上。
织布机的“咔嗒”声里,林淑娟忽然觉得有点喘。
往常她能连站四个小时不挪窝,今天才过半,腿就软得像灌了铅,每走一步都要扶着机器喘口气。
她偷偷掐了自己一把,暗骂自己没用。
“喝口水不?”张素兰递过来一个搪瓷缸。
林淑娟接过来,刚抿了一口,喉咙里猛地一腥,她赶紧转过身,对着墙角剧烈地咳起来。
这次咳得停不下来,眼泪都呛出来了,她死死攥着缸子,指节泛白。
等那阵劲过去了,林淑娟低头看了眼缸底,水面上漂着一丝极淡的红,像是被水晕开的胭脂。
心中猛地跳了一下。
但她很快镇定下来,用袖子擦了擦嘴,把那口带红的水悄悄泼在墙角的地漏里,又舀了点新水涮了涮缸子。
“你看我,”她对着张素兰笑了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轻松,“真是老了,喝点水都能呛着。”
张素兰没多想,转身回了自己的机器旁。
林淑娟重新握住打纬杆,手心却有点发凉。
她深吸一口气,想把心中那点慌压下去,可肺里像有个破洞,刚吸进来的气一半都漏了出去,只剩下空落落的疼。
车间的钟敲了两下,还有两个小时下班。
林淑娟望着眼前飞转的纱锭,棉絮还在不停飘落,粘在她的头发上、肩膀上。
她得撑到中午,得把今天的活儿干完。
咬了咬牙,挺直腰,又一次将打纬杆推了出去,织布机的轰鸣淹没了她细微的喘息。
随着汗水浸湿了她的鬓角,林淑娟却感觉浑身发冷。
她知道自己可能真的撑不到中午了。
“素兰,”她声音虚弱地招呼旁边的好友,“我…我有点顶不住了,得去跟组长说一声,先回去歇歇。”
张素兰看她脸色煞白,嘴唇都没什么血色,赶紧放下手里的活:“哎呀,你这脸色太难看了!快去吧,赶紧去看看医生,别硬扛着!你这组机子我帮你盯着点!”
林淑娟感激地点点头,扶着冰冷的机器,一步步挪向组长的办公室。
每走一步,都带起一阵抑制不住的咳意,她死死咬着牙忍住。
请假的过程很顺利,组长看她模样确实吓人,也没多问,只叮嘱她好好休息。
走出车间大门,午间的阳光有些刺眼。
林淑娟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反而打了个寒颤。
回家的路并不远,但她走得异常艰难,脚步虚浮,仿佛踩在棉花上。
那股腥气时不时涌上喉咙,又被她艰难地咽回去。
不行,不能这样回家。
天明和小雨晚上放学回家会吓坏的。
尤其是天明,那孩子心思重,最近又不知道在忙什么,眼神里总藏着事,不能再让他担心了。
这个念头支撑着她,林淑娟几乎是凭着本能,踏上了开往市二医院的公交车。
挂号,排队。
候诊区的长椅上坐满了人,她缩在一个角落,听着自己的心跳在嘈杂的人声中异常清晰。
咚!咚!咚!
每一下都砸在钝痛上。
“林淑娟。”护士叫到她的名字。
她猛地一惊,像是被从一场噩梦中惊醒,踉跄着走进诊室。
戴着眼镜的老医生询问病情,听诊器贴上她的后背,冰凉的触感让她又是一阵轻颤。
“咳嗽多久了?痰里带血呢?”医生的问题平静而直接。
林淑娟低声回答着,每说一句,心里的不安就加重一分。
“先去拍个胸片看看。”
医生低头开着检查单,语气没有太多波澜,却让林淑娟的心直直往下坠。
缴费,拍片。
躺在冰冷的x光机上,按照指示吸气、憋气。
每一次深呼吸都伴随着肺腑深处撕裂般的痛楚。
那巨大的机器像一只冷漠的眼睛,窥视着她身体内部隐藏的真相。
等待结果的时间漫长而煎熬。
墙上的电子时钟猩红的显示着:
2005年5月11号星期三。
林淑娟坐在走廊的塑料椅上,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捏得发白。
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想着天明和小雨的脸,一会儿是纺织厂里永远落不完的“棉絮雪”。
恐惧像藤蔓一样悄悄缠上来,越勒越紧,几乎让她无法呼吸。
终于,护士叫她拿报告。
那张黑白影像的胶片,在她手里轻飘飘的,却又重逾千斤。
林淑娟看不懂那些模糊的阴影意味着什么,但直觉告诉她,那绝不是什么好东西。
老医生接过胶片,对着灯光看了很久。
诊室里安静得可怕,
只有胶片摩擦的细微声响和医生偶尔沉重的呼吸声。
她屏住呼吸,
死死盯着医生的表情,试图从那副反光的眼镜后面看出点什么。
良久,医生放下胶片。
看向她,语气比之前凝重了许多:“你这个情况……不太好。肺部有个占位,而且看起来有扩散的迹象。建议你立刻住院,做进一步的详细检查,比如增强ct和病理活检,才能最终确诊。”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进林淑娟的耳朵里。
“占位”、“扩散”、“住院”、“确诊”……这些冰冷的词汇组合在一起,轰得她头晕目眩。
林淑娟张了张嘴,
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好半天才挤出一点气音:“医生……是,是什么不好的病吗?”
“严重……到什么程度?”
医生推了推眼镜,避开了她直直的目光,声音低沉:“根据我的经验,大概率是……肺癌。而且从片子和你的症状看,很可能……已经是晚期了。你要有心理准备。”
轰——!
世界的声音瞬间消失了。
林淑娟只觉得眼前一黑,耳朵里嗡嗡作响。
医生后面的话变得遥远而模糊,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
晚期……肺癌……
这两个词在她脑海里疯狂炸开,炸得她魂飞魄散,四肢冰凉。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诊室的。
手里捏着一摞医生开的住院单和检查申请,轻薄的纸张却烫手得像烧红的炭。
医院走廊明亮的光线变得刺眼而虚幻,周围来往的人群像无声的影子。
林淑娟扶着冰冷的墙壁,一步步挪到走廊尽头的长椅边,颓然坐下。
完了。
这个词毫无征兆地跳进脑海,带着绝望的回响。
怎么会呢?
她还不能倒下了!
天明还没考上大学,小雨还那么小……这个家才刚刚看到一点盼头,老天爷怎么就开了这么恶毒的玩笑?
剧烈的悲痛和恐惧猛地攫住了她。
她再也忍不住,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
这一次,殷红的血点溅落在掌心,触目惊心。
眼泪终于决堤而出。
无声地滚落,混着掌心的血迹,一片狼藉。
她孤零零地坐在那里。
佝偻着背,像一个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精气神的破旧布偶。
医院的喧嚣仿佛成了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巨大的绝望将她彻底吞噬。
过了不知多久,她慢慢止住哭泣,用袖子胡乱擦掉眼泪和血迹。
不能倒在这里。
她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带着血的味道和死亡的阴影,冰冷地灌满肺叶。
她颤抖着手,将那些单子仔细折好,塞进衣服最里面的口袋,紧紧贴着她可能已经布满癌细胞的胸膛。
然后,
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头发,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一些。
回家的路,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阳光依旧明亮,她却只觉得浑身发冷,那是一种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寒意。
她得回去。
在天明和小雨面前,她必须还是那个能撑起这个家的母亲。
至少……在倒下之前,她得为他们,再多撑一会儿。再多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