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大将军府。
昔年袁绍宴饮宾客、高谈阔论时丝竹盈耳、意气风发的正厅,如今死寂如墓,唯有浓郁到化不开的药味与炭火闷燃的微弱噼啪声交织,构成一种令人心头发紧的压抑。暖阁深处,重重帷帐之后,袁绍仰卧于锦榻之上,面色是一种不祥的蜡黄,昔日顾盼生威的眼眸深陷,偶尔睁开,也只是浑浊地望向上方承尘,气息时而急促粗重,时而微弱几不可闻,真如风中残烛,摇曳欲熄。这位曾虎踞河朔、令天下侧目的雄主,如今只能在这病榻之上,模糊地感知着外界的风雨飘摇。
袁尚跪坐在榻前冰凉的地板上,双手紧紧握着父亲那只枯瘦而微凉的手,仿佛想将自己的生命力传递过去。他年轻的脸上写满了真挚的忧虑,眼圈泛红,声音带着哽咽:“父亲……您定要撑过去啊,河北……河北离不开您掌舵。”然而,在那深切的忧虑之下,一丝对眼前这突然降临的、庞大而脆弱权力的渴望,以及随之而来的、如履薄冰的焦虑,正不受控制地在他眼底滋生。父亲若在,他袁显甫(袁尚字)不过是深受宠爱的幼子;父亲若倒,这河北四州的重担,兄长袁显奕(袁熙字)远在幽州应对乌桓、鲜卑,鞭长莫及;长兄袁显思(袁谭字)割据青州,与他不和……这代理主事之位,既是机遇,更是烫手的火炭。
袁绍的眼皮艰难地颤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痰音,似想说什么,却终究未能成言,只是手指微微收紧,回握了一下幼子,那力道微弱得让袁尚心头发酸。
就在这时,暖阁外传来极轻却急促的脚步声。心腹将领在门外略一停顿,得到审配眼神示意后,才悄声入内,径直走到审配身边,俯耳急语。随着那将领的低语,审配本就肃穆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甚至掠过一丝惊悸。他挥手让将领退下,深吸一口气,脚步沉重地走到袁尚身侧,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冰锥刺入袁尚耳中:
“公子,刚接到确凿密报。吕布已彻底整合司隶、兖豫,许都易帜……曹操,曹孟德,已向吕布俯首称臣!吕布以朝廷名义,表奏曹操为镇东将军,领青州牧,假节钺!其大军不日即将北上,兵锋所指,正是青州大公子(袁谭)!”
“什么?!”袁尚如遭雷击,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连握着父亲的手也不自觉地松开了些。他难以置信地看向审配,又仿佛求证般看向一旁的逢纪,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曹孟德……他、他竟然降了?!还要引兵来打我青州?!” 一个吕布已然是悬在头顶的利剑,如今再加上一个对河北情势了解、奸雄本色的曹操……这已不是雪上加霜,简直是冰封绝境!
逢纪也急趋近前,声音因紧张而略显尖利:“公子,局势危如累卵!吕布此计狠毒至极!他这是要行‘断臂’之策,先借曹操这把刀,斩去我河北青州一臂,使我南北不能呼应,实力大损,而后再图鲸吞河北根本!当此生死存亡之际,必须立刻、马上与青州大公子和解!兄弟齐心,方有可能共御外侮啊!”
“和解?!如何和解?!”袁尚猛地站起,情绪在巨大的压力下濒临失控,但瞥见病榻上父亲微蹙的眉头,又强行将声音压回喉咙深处,从牙缝里挤出嘶哑的低吼:“袁显思那个悖逆狂徒!前番我遣使欲调解纷争,他是如何羞辱我使者的?他眼中可还有我这个弟弟,还有父亲?!如今大敌当前,他就会乖乖听话吗?!”
审配相对冷静,但语速也加快了许多,剖析利害:“公子!此一时,彼一时!前番是内部之争,大公子自恃力强,不服管束。如今是外寇大举入侵,刀斧已然加颈!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这个道理,只要袁谭不是自寻死路的蠢材,他就一定明白!眼下已非争长幼、论高低之时,是求生!公子,必须立刻再遣使者,此番需派重臣,携厚礼,言辞务必恳切,陈说唇亡齿寒、兄弟阋墙则外敌得利之大害!姿态必须放低,务必促成联盟,哪怕只是暂时的、同床异梦的联盟!”
袁尚胸口剧烈起伏,额角青筋隐现。他回头望了一眼病榻上气息奄奄、再无法为他撑起局面的父亲,又想到南方那两个已然联手、磨刀霍霍的可怕敌人,无边的恐惧最终如同冰水般浇熄了对兄长的怨恨之火,只剩下求生的本能。他颓然坐倒,仿佛全身力气都被抽空,无力地挥了挥手,声音沙哑:“就……就依正南先生(审配字)之言。派……派辛评去!他是颍川名士,德高望重,且其弟辛毗(辛佐治)如今就在袁谭麾下为谋士,或有转圜余地……务必,务必说服他。”
这一刻,他无比怀念父亲袁绍健康时的威望与手腕。若父亲清醒,只需一道命令,甚至一个眼神,袁谭再不甘愿,恐怕也不敢公然违逆。而自己这个三公子……他感受到的只有四面八方涌来的压力与那令人窒息的责任。远在幽州的二哥袁熙自顾不暇,这残局,竟真要靠他与那个素来不睦的长兄来支撑了吗?
与此同时,青州,临淄。
袁谭的暴怒几乎要将刺史府的屋顶掀翻。曹操即将来攻的噩耗,如同毒火般灼烧着他的理智。
“曹阿瞒!背主之贼!无耻老革!”他怒吼着,将案几上的竹简、文书、砚台统统扫落在地,发出噼里啪啦的碎裂声,“还有袁尚!若不是他和他身边那群佞臣屡屡相逼,夺我兵权,分我地盘,我青州何至于此!何至于被曹操这丧家之犬视为可欺之敌?!”
厅内,一众将领谋士噤若寒蝉,无人敢在这时触其霉头。袁谭性格刚猛暴烈,颇有其父袁绍早年的任侠之气,但沉稳与谋略却相差甚远。处境越是险恶,他越是容易方寸大乱,将怒火倾泻于外,而非冷静寻求解决之道。
“大公子,息怒。”一个沉稳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谋士辛毗(辛佐治)出列,拱手一礼,神色虽凝重,却并无慌乱,“曹操来攻,固然可虑,然请公子细思:其一,曹操新附吕布,其麾下兵马虽称精锐,却非其多年经营的旧部,将帅之间,磨合未久,未必能如臂使指。其二,吕布主力需防备我河北本初公(指袁绍)麾下颜良、文丑、张合诸将,能给予曹操的实际支持必然有限,此战曹操更多是倚仗其自身残存之力与我军周旋。其三,也是最关键者——”
辛毗目光炯炯,直视袁谭:“北面邺城,三公子(指袁尚)与本初公,绝不会坐视青州落入吕布、曹操之手!青州若失,河北门户洞开,邺城便将直面兵锋!毗料定,邺城使者,不日必至!而此次,他们绝非来训斥或命令,必是来……求和的!”
“求和?”袁谭先是一愣,随即发出一声充满怨愤与快意的冷笑,“袁显甫也有低头求我的一天?!哈哈哈!” 笑声中却无多少欢愉,更多的是积郁的宣泄。
“公子!”辛毗加重了语气,上前一步,“此刻绝非快意恩仇之时!当务之急,是借邺城主动求和之机,为我青州争取最大限度的援助!要粮草,要军械,要援兵!唯有联合河北本初公之雄厚根基,整合兄弟之力,方有可能抵挡住曹操这头饿狼,乃至……为日后我青州之存续与发展,争取空间!”
袁谭的笑声戛然而止。他并非完全不懂利害,只是被情绪左右。辛毗冷静的分析如同冷水,让他发热的头脑稍微降温。他沉默下来,面色阴晴不定。独自面对曹操,哪怕是个落魄的曹操,也足以让他感到沉重的压力。与邺城联合,纵然是同床异梦,也总好过孤军奋战。
果然,数日后,袁绍麾下重臣,同时也是辛毗兄长的辛评,风尘仆仆却态度恭谨地抵达了临淄。与上次使者那种隐带傲慢的“调解”姿态截然不同,此番辛评可谓将姿态放到了尘埃里,见面便是大礼参拜,言辞恳切至近乎哀恳,声泪俱下地陈说兄弟相争之弊、外敌入侵之危,并带来了袁尚“代表父亲”做出的承诺:即刻起运粮草五万石至青州,并可从冀州南部调拨部分兵马,协同青州防守,一切调度“听凭大公子安排”。
袁谭高踞主位,看着台下恭敬甚至卑微的辛评,又瞥了一眼身旁微微颔首、示意他见好就收的辛毗,心中那股积郁已久的恶气总算吐出了大半。他知道,这已是目前局势下所能争取到的最好条件,也是唯一的出路。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具威严和不容置疑,尽管其中仍带着硬邦邦的余怒:“回去告诉袁显甫,联合御敌,可以!但粮草需按承诺即刻、足额起运,一斛也不能少!所谓援军,必须完全听从我的号令,若有阳奉阴违、不听调遣者,莫怪我军法无情!若是再玩什么虚与委蛇、暗中掣肘的把戏……”他冷哼一声,没有说完,但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辛评心中暗叹,知道这脆弱如冰的联盟总算勉强粘合,连忙躬身应下:“大公子深明大义,以河北大局为重,评感佩万分!必当将大公子之言,一字不差转告二公子!河北安危,袁氏基业,尽系于二位公子同心协力啊!”
联盟,终于在足以碾碎一切内部矛盾的外部恐怖压力下,以一种极其脆弱、充满猜忌与算计的方式,勉强建立了起来。它更像是一份停战协议,而非并肩作战的盟约。
消息传回邺城,袁尚听到袁谭那依旧强硬的回复,虽心中不豫,但总算松了口气,仿佛暂时搬开了胸口一块大石。然而,审配与逢纪的脸上却并无多少轻松之色。
“公子,联盟虽成,然根基虚浮,全赖外敌压迫。袁谭未必真心协同,我等亦需时刻防备其借机坐大,甚至……在关键时刻反噬。”审配低声提醒,眼中满是忧虑。
“正是!”逢纪接口,手指下意识地敲击着案几,“当务之急,是立刻整顿我冀州本部军备!黎阳、白马、延津,黄河沿线所有要害,必须增兵加固,深沟高垒!谨防吕布主力自河内、兖州方向北上突袭!青州之战,胜负尚在两可,我河北根本之地,万不能有丝毫闪失!”
袁尚点了点头,只觉得头痛欲裂,仿佛有无数细针在颅内穿刺。父亲病重垂危,兄长貌合神离,外部强敌如乌云压顶,这艘曾经雄视北方的袁氏巨舰,如今内里榫卯松动,外有惊涛骇浪拍击,而他这个被迫站在舵位的“三公子”,能感觉到脚下甲板的每一次不祥的震颤。河北的寒冬,不仅仅来自窗外呼啸的北风和皑皑积雪,更来自这深入骨髓的内忧外患与前途未卜的凛冽寒意。而南方,吕布那深邃难测的目光,已然如同锁定猎物的苍鹰,锐利而冰冷地,穿透千里风雪,牢牢钉在了这片富饶而动荡的土地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