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春日,总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阴冷,即便阳光勉强穿透薄云,落在未央宫偏殿的飞檐上,也驱不散那股深植于宫墙内的沉沉暮气。这处偏殿位置僻静,陈设简单,甚至有些简陋,与皇宫正殿的威仪格格不入。殿内只点了两盏青铜灯树,火光跳跃,将坐在上首的年轻天子和下首恭敬跪坐的臣子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摇曳不定。
刘备深深地伏下身子,额头触及冰冷的地板,行了一个标准而恭谨的大礼。“臣刘备,叩见陛下。愿陛下万岁。”
“皇叔平身。”汉献帝刘协的声音带着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清亮,却又刻意压着一丝不符合年龄的沉稳,听起来有些异样。他穿着常服,面容在晃动的烛光下显得有些苍白,眼神深处是难以掩饰的疲惫,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谢陛下。”刘备依言直起身,但依旧保持着微微躬身的姿态,目光垂落在地面的方砖上,不敢与天子直视。他能感觉到那两道目光在自己身上逡巡,带着试探,也带着……疏离。
“皇叔在长安,一切可还习惯?”献帝开口,是例行的关怀,语气却听不出多少温度。
“托陛下洪福,吕温侯安排周全,臣一切安好,不敢有劳陛下挂心。”刘备的回答滴水不漏。
献帝轻轻“嗯”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袍袖的边缘,那里用金线绣着细密的云纹,却已有些磨损。“日前,吕爱卿与朕议事,提及曹司空在兖豫徐等地,似乎遇到些麻烦,市面上钱贱物贵,民生略有动荡。皇叔曾在徐州,又与曹操多次交手,对此有何看法?”
刘备心中凛然。来了。这不是简单的垂询,这是试探,看他是否了解吕布对曹操的经济战,更试探他对曹操的态度。他斟酌着词语,缓缓道:“回陛下,臣在徐州时,忙于应对袁术逆贼,对曹司……曹操境内详情所知不多。不过,钱粮乃立国之本,若市面不稳,恐伤及百姓,动摇根基。曹操……此人虽行止有亏,但善于用人,麾下荀彧、程昱、郭嘉等皆乃干才,想必正在竭力应对。”
他没有像上次那样强调曹操的“汉臣”身份,也没有明确指责吕布的行为,只是点出曹操的能力和可能采取的措施,语气平铺直叙,不偏不倚。
献帝盯着他,沉默了片刻。殿内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吕爱卿曾对朕言,皇叔乃人中豪杰,非常人也。昔日在平原、在徐州,皆能白手起家,聚拢人心。如此能耐,却屡屡颠沛,实在可惜。”
这话听着是夸奖,但结合吕布之前的评价“刘备,枭雄也,不会甘心寄人篱下,其心难测,未必真心效忠朝廷”,其中的意味就变得尖锐起来。献帝是在提醒刘备,吕布对他的评价很高,也很警惕,同时也在暗示他过去的“失败”。
刘备的头垂得更低了些,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苦涩与惶恐:“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臣本织席贩履之辈,蒙先帝恩典,列入宗籍,常思报效国家,扫除奸逆,奈何才疏德薄,屡遭挫败,以致……以致有今日,实在无颜面对陛下,面对列祖列宗。”他话语中刻意回避了“寄人篱下”这个词,但姿态已经表明了一切。
献帝看着下方那个姿态放得极低的身影,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太完美了,这回答,这姿态。惶恐、自责、不忘标榜忠心和宗室身份,却对现状没有丝毫怨言,对未来也没有任何明确的请求。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皇叔不必过于自责。”献帝的语气放缓了些,但那份审视并未消失,“天下纷乱,非一人之过。皇叔能有此忠心,朕心甚慰。只是……”他话锋一转,“如今朝廷西迁,吕爱卿擎天保驾,关中方定,百废待兴。皇叔既为汉室宗亲,当与朕,与吕爱卿同心协力,共扶汉室才是。”
他没有再提让刘备“另立根基”的话,而是强调“同心协力”,将吕布放在了和他同等的位置,暗示刘备需要认清现实,安于现状。
“陛下教诲,臣谨记于心。”刘备立刻应道,语气诚恳,“臣定当竭尽驽钝,为陛下,为朝廷分忧。”至于如何分忧,分什么忧,他一个字都没提。
献帝似乎有些意兴阑珊,这场试探性的会面,对方防守得密不透风。他挥了挥手:“如此便好。朕有些乏了,皇叔且退下吧。”
“臣,告退。”刘备再次深深叩首,然后起身,低着头,一步步倒退着出了偏殿。
殿门在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那摇曳的烛光和年轻天子复杂的目光。刘备站在廊下,春夜的凉风拂面,让他背后渗出的一层细密冷汗感到一丝寒意。他缓缓直起身,脸上那谦卑惶恐的表情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深沉的平静。刚才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他都反复权衡,既要表露忠心,又不能显得急切;既要示弱,又不能真的让人看轻。这其中的分寸,拿捏得他心神疲惫。
一名穿着低级宦官服饰的小黄门悄无声息地靠近,低眉顺眼地为他引路。在穿过一道月亮门,左右无人的刹那,那小黄门脚步微顿,袖口似乎不经意地拂过刘备的手背。一个极小、极硬的纸卷,落入了刘备的掌心。
刘备面色不变,手指收拢,将纸卷紧紧握住,继续跟着小黄门向外走去。他的心跳,在那一刻,不易察觉地加快了几分。
回到被严密“保护”着的驿馆房间,关羽和张飞立刻迎了上来。张飞性子急,压低声音问道:“大哥,皇帝老儿又找你说了啥?有没有给你个一官半职?”
刘备摆了摆手,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灯下,展开那个纸卷。上面只有寥寥数字,笔迹陌生:
“言多必失,静待其时。”
没有落款,没有印记。
刘备盯着那八个字,眼神锐利如刀,半晌,他将纸条凑到烛火上,看着它蜷曲、焦黑,最终化为一小撮灰烬,飘落在桌案上。
“大哥?”关羽沉稳的声音带着询问。
刘备转过身,脸上重新挂上了那副惯常的、带着几分无奈和仁厚的表情,他轻轻叹了口气,对两位兄弟说道:“陛下只是关怀我等起居,勉励我等安心留在长安,与吕温侯……同心协力,共扶汉室。”
张飞浓眉一拧,想要说什么,却被关羽用眼神制止。
刘备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望着长安沉沉的夜色。未央宫的轮廓在夜色中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他知道,自己此刻正身处这巨兽的腹腔之中,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献帝的猜疑,吕布的监控,还有那不知来自何方的警示……这一切,都让他感觉到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缓缓收紧。
“二弟,三弟,”他轻声说道,像是自语,又像是告诫,“长安……水深啊。我们需谨言慎行,万事……小心。”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窗棂上冰凉的木料,目光投向更远的黑暗,那里,似乎有他等待的“其时”,却又渺茫得看不见任何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