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邳城,州牧府。
往日里还算有些生气的府邸,此刻被一种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混合着某种腐朽的气息,从最深处的卧房弥漫出来,充斥在每一寸空气里,压得人喘不过气。
卧房内,光线昏暗。窗户被厚厚的帷幔遮住了大半,只有角落里一盆炭火散发着微弱而摇曳的红光,勉强驱散些许寒意,却将墙壁和屋顶映照得影影绰绰,更添几分阴森。偶尔炭火噼啪一声爆响,反而衬得房间愈发寂静。
曾经也算一方诸侯的陶谦,此刻躺在宽大的床榻上,深陷在厚厚的锦被之中,仿佛只剩下一副包裹着苍白皮肤的骨架。他双眼深陷,颧骨高耸,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风箱般艰难嘶哑的杂音,每一次呼气都仿佛随时会断绝。
刘备跪在榻前,甲胄未卸,征尘未洗,脸上还带着连日守城留下的疲惫与烟尘。他看着榻上气息奄奄的老人,眼眶通红,泪水无声地溢出,顺着他饱经风霜的脸颊滑落,一滴,两滴,悄无声息地砸在冰冷的地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混杂着尘土的湿痕。
榻边还站着几人。首席谋士陈珪面容沉静,眼神低垂,如同古井无波,但他那微微抿紧的嘴唇和袖中不自觉捻动的手指,泄露着内心的不平静。别驾糜竺站在稍后一些的位置,双手紧紧交握在身前,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额头和鼻尖渗出细密的汗珠,显示出他将家族和未来全部押注在刘备身上后,此刻面临的巨大压力。他的弟弟糜芳则显得有些心神不宁,眼神不时瞟向门外。
陈登站在刘备侧后方,年轻的脸庞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他没有看陶谦,而是目光锐利地、不着痕迹地扫视着刘备的每一个细微表情,每一次呼吸的起伏,仿佛在评估着这位即将接手徐州这艘破船的新船长,是否真有足够的能力和心性驾驭未来的惊涛骇浪。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缓缓流淌。
终于,陶谦的眼皮颤动了几下,极其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露出里面浑浊无光的眸子。他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勉强聚焦,看清了榻前的刘备。
“玄…德…”他的声音气若游丝,如同蚊蚋,夹杂着嘶嘶的漏风声。
“备在此,陶公,备在此。”刘备连忙向前膝行半步,将耳朵凑近些,声音哽咽。
陶谦的嘴唇哆嗦着,每一个字都像是耗尽了他最后的气力:“吾…命不久矣…二子不肖,非…非治世之才…徐…州…百万人烟…不可无主…”
他喘息片刻,积攒起一丝微弱的力气,目光扫向陈珪,又艰难地转回刘备脸上:“今…以徐州…相托…望君…勿辞…”
刘备闻言,泪水涌得更急,连连叩首,额角触及冰冷的地面:“陶公!此事万万不可!备德薄能鲜,岂敢担此重任!徐州英杰辈出,公子亦在堂前,备愿倾力辅佐,共保徐州安宁!”
陶谦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是无奈,是决绝,亦有一丝解脱。他似乎想摇头,却连这点力气都没有了。他目光死死盯住刘备,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恳切与最后的威严:“玄德…仁德布于四海…唯…唯君…可保徐州…百姓…免遭涂炭…此非…为私…乃为…公义…万勿…推却…”
陈珪见状,知是时候,遂走到房间正中的案前,案上,一方用锦缎覆盖的托盘早已备好。他缓缓掀开锦缎,露出了下面那枚代表着徐州最高权柄的州牧印绶。青铜铸造的印信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冽沉重的光泽。
陈珪双手捧起印绶,转身,面向依旧跪着的刘备,深深一躬:“玄德公,陶使君既有遗命,徐州安危,黎民福祉,尽托于君矣。请…接印!”
那方印信被递到刘备面前。冰冷,沉重,仿佛有山岳之重。
刘备抬起头,泪痕未干,眼神却在这一刻变得无比复杂。他看了一眼印信,又看了一眼榻上气息愈发微弱的陶谦,最后,目光扫过面前的陈珪、糜竺、陈登,以及闻讯赶至门口、此刻正看着他的关羽和张飞。
关羽那双总是微眯的丹凤眼此刻睁大了些,重枣般的面色前所未有的凝重,他微微颔首,示意刘备接受。张飞环眼圆睁,钢牙紧咬,虬髯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他强压着对曹操的滔天恨意和对眼前局势的焦躁,重重地哼了一声,一切尽在不言中。
糜竺亦上前一步,躬身道:“玄德公,民心所向,众望所归,请以大局为重!”
刘备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充斥着药味和死亡气息的空气,再睁开时,眼中已多了几分决然。他伸出双手,极其郑重地,接过了那方冰冷的印绶。
印信入手瞬间的沉甸甸寒意,让他手臂微微一沉,心头的重压却仿佛又增了千斤。
就在此时,陶谦那只枯瘦如柴、冰凉得吓人的手,猛地从被褥中伸出,用尽残存的所有力气,死死抓住了刘备刚接过印绶的手腕!
那冰冷的触感,让刘备猛地一颤。
陶谦的手指如同干枯的树枝,剧烈地颤抖着,却蕴含着一种回光返照般的惊人力量,指甲几乎要抠进刘备的皮肉里。他拉着刘备的手,颤抖着,极其艰难地,在刘备的掌心,用指尖一下下地划动着。
那是一个字。
一个歪歪扭扭、却用尽了他生命最后所有力道的字——“慎”。
指尖的冰凉和那刻骨般的力道,透过皮肤,直抵刘备的心底,成为了一个永生难忘的冰冷烙印。
划完这个字,陶谦眼中的光芒急速黯淡,他仿佛卸下了最后一块巨石,气息变得更加游离。他看着刘备,嘴唇翕动,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刘备不得不再次俯身贴近。
“守…守不住…便…弃之…万勿…为…虚名…拖累…百…姓…”
话音未落,一阵剧烈的咳嗽猛地打断了他。他瘦弱的身躯在锦被下痛苦地痉挛起来,脸色瞬间涌上一股骇人的潮红。旁边的侍女慌忙上前,用白帕去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后,陶谦猛地呕出一大口暗红色的浓血,瞬间将洁白的手帕染得刺目惊心。
那抹血红,在昏暗的室内,在刘备通红的泪眼前,显得如此狰狞和不祥。
侍女的手在颤抖。
刘备的心也跟着猛地一抽搐。
咳血之后,陶谦的气息如同风中残烛,迅速微弱下去,眼神彻底涣散。抓住刘备的手骤然失去所有力量,无力地松脱,垂落下来,软软地搭在床沿。
他的头颅歪向一侧,瞳孔散开,最后一丝气息,断了。
室内陷入了绝对的死寂。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一声噼啪。
下一刻,压抑的、确认死亡的悲哭声从侍女和角落里的陶氏旧臣中低低响起。
刘备僵跪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化作了石雕。左手紧握着那方冰冷的州牧印绶,右手掌心里那个无形的“慎”字,却像烙铁一样滚烫而冰冷。他看着榻上已然失去生息的老人,肩头仿佛瞬间被压上了千钧重担,沉重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陶公最后的嘱托——“慎”,以及“勿拖累百姓”——言犹在耳,与这冰冷的印信一起,沉甸甸地交到了他的手中。
徐州的存亡,数十万军民的性命,此刻,真的系于他一身了。
就在这时,府外原本隐约可闻的、为陶谦祈福哀悼的百姓哭声和寒风吹动白幡的猎猎声中,突然混入了一阵急促杂乱的马蹄声和甲胄碰撞声!
一名传令兵不顾礼仪,满脸惊惶地直冲入院,被关羽伸手拦住,却仍隔着老远就嘶声大喊:
“报——!大人!不好了!探马来报,曹军大营有异动,正在焚烧辎重,疑似…疑似要撤军!”
这个消息如同又一记重锤,砸在刚刚承受了权力交接与生死别离的沉重氛围中。
曹军要撤?因为什么?是陷阱?还是…
刘备猛地握紧了手中冰冷的印信,霍然起身。肩上的千钧重担并未消失,但一股新的、急迫的局势已容不得他再沉湎于悲伤。
陶公,您的托付,备,接下了。
而这徐州的危局,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