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泽家内部那场关于声音的、无声而压抑的战争,如同梅雨季节沉闷的低气压,持续笼罩着这栋房子。厚厚的隔音棉勉强维持着一种脆弱的、令人窒息的平衡,但每个人都清楚,这只是表象。怜子(秋庭怜子)在隔音房里练习时愈发小心翼翼,仿佛不是在演奏,而是在进行一项不能出错的精密操作,音乐中原本蓬勃的情感被压抑和焦虑所取代。阵(黑泽阵)待在家里的时间似乎更少了,即使回来,周身的气场也愈发冰冷沉寂,仿佛一座随时可能喷发的冰火山。黑泽光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束手无策,只能在无尽的担忧和那该死的“二十岁”倒计时中煎熬。
就在这令人喘不过气的氛围中,一个来自外界的、光鲜亮丽的邀请,如同一道意外的光芒,暂时刺破了阴霾。
这天,藤本健一大师亲自来到了黑泽家(他如今已是这里的常客,但对家中的诡异气氛似乎有所察觉,从不过问)。老先生脸上带着难得的、混合着兴奋与郑重的神情。
“光君,怜子,”藤本大师坐下后,没有过多寒暄,直接切入正题,“这周末,在目黑区的‘风间府邸’,有一场私人音乐沙龙,主办人是风间千鹤夫人。她特意向我发来了邀请,并且……非常希望怜子能够出席,并演奏一曲。”
“风间府邸?”黑泽光微微皱眉,他在东京多年,又经营安保公司,对上层社会的一些名流略有耳闻,“是那位……祖上是华族,丈夫是金融界巨擘的风间夫人?”
“正是。”藤本大师点点头,语气带着敬意,“风间夫人不仅是重要的艺术赞助人,本人也是一位造诣很深的音乐鉴赏家,尤其擅长钢琴。她的沙龙在圈内极负盛名,能收到邀请的无一不是顶尖的音乐家、评论家和有分量的艺术名流。这对怜子来说,是一个极其难得的机会!”
黑泽光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这不同于正式的商业演出或比赛,而是一个进入真正核心艺术圈层的敲门砖,是积累顶级人脉和声望的绝佳平台。对于怜子未来的艺术生涯,好处不言而喻。
但他心中也下意识地升起一丝警惕。经历过上次八卦杂志社的“意外”坍塌事件后,他对于任何接近女儿的人和事,都多了一份本能的审慎。尤其是这种看似光鲜亮丽的上流社会。
“风间夫人……怎么会特意邀请怜子?”黑泽光问道,“怜子虽然得奖,但资历尚浅……”
藤本大师笑了笑:“夫人虽然深居简出,但对音乐界的动态却非常关注。她听过怜子大赛的录音,赞不绝口,称其为‘近年来最具灵气和穿透力的声音’。这次沙龙,她原本只邀请了几位成名已久的大师,但特意为怜子增加了名额,可见其重视和期待。”
这时,怜子也听到了消息,从房间里走出来,脸上带着期待又有些紧张的神色。能够参加那样高水平的沙龙,与真正的大师们交流,甚至有机会演奏,对她而言是巨大的诱惑和荣耀。
“爸爸……”她看向黑泽光,眼中充满了渴望。
看着女儿那重新焕发出光彩的眼睛,黑泽光心中一软。他已经因为家里的压抑气氛让女儿受了不少委屈,实在不忍心再剥夺她追求艺术的机会。而且,有藤本大师亲自带领,安全方面应该也有保障。
“好吧,”黑泽光最终点了点头,“那就麻烦藤本先生了。需要准备什么吗?”
“怜子准备好演奏的曲目即可。”藤本大师笑道,“至于衣着举止方面,我会让我的夫人帮忙提点一下。光君请放心,一切有我。”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接下来的几天,怜子暂时忘却了家中的烦恼,全身心地投入到演出曲目的准备中。她选择了一首难度适中但极具表现力的古典小品,既能展现她的技巧和乐感,又不会过于炫技,符合沙龙的氛围。藤本大师也特意增加了指导时间,细细打磨每一个细节。
黑泽光则动用关系,悄悄打听了一下这位风间千鹤夫人的背景。反馈回来的信息似乎都很正面:出身高贵,嫁入豪门,一生顺遂,热爱艺术,为人低调但品味极高,在慈善和艺术赞助方面声誉极佳。看起来似乎没有任何问题,就像一位完美的、生活在象牙塔尖的贵族夫人。
这让他稍稍安心了一些。
周末傍晚,藤本大师的专车准时来到黑泽家门口接人。黑泽光亲自送女儿出门。怜子穿上了一身藤本夫人帮忙挑选的、款式简洁却质感极佳的白色小礼裙,头发精心挽起,略施淡妆,显得清丽脱俗,又带着少女特有的纯净气息。她有些紧张,小手微微出汗,但眼神明亮,充满了对即将到来的艺术盛宴的期待。
“去吧,放松就好,享受音乐。”黑泽光拍拍女儿的肩膀,努力露出一个鼓励的笑容,“爸爸等你回来。”
“嗯!”怜子用力点点头,深吸一口气,上了车。
车子驶向目黑区那些绿树成荫、戒备森然的豪门深宅。越是接近目的地,周围的环境就越是幽静奢华,与黑泽家所在的普通街区仿佛是两个世界。
风间府邸是一栋占地广阔、带有浓厚昭和时期风格的和洋结合式建筑,既有日式的庭院枯山水,又有西式的拱窗和廊柱,显得古典而气派。门口已有穿着体面的侍者等候引导。
沙龙设在一个有着挑高穹顶、音响效果极佳的大厅里。到场宾客果然如藤本大师所言,皆是衣香鬓影,气度不凡。年长的音乐泰斗、当红的演奏家、知名的乐评人、以及一些看起来就非富即贵的艺术爱好者们低声交谈着,气氛高雅而舒缓。
怜子第一次见到如此阵仗,不由得更加紧张,下意识地抓紧了藤本大师的衣角。藤本大师温和地拍拍她的手,低声为她介绍着几位重要人物,带着她融入这个圈子。
她的出现,吸引了不少目光。年轻、美丽、加上藤本大师弟子的身份以及最近大赛金奖的光环,让她成为了沙龙中一个清新的焦点。不少人向她投来好奇和赞赏的目光。
很快,沙龙的女主人——风间千鹤夫人出现了。
她是一位看起来大约五十岁左右的妇人(实际年龄可能更大,但保养得极好),穿着剪裁合体的墨绿色丝绒长裙,颈间带着一串光泽温润的珍珠项链,仪态优雅,笑容温和。她的容貌并非惊艳,但有一种经过岁月沉淀和良好教养熏陶出的从容气度,眼神睿智而通透。
她与几位熟悉的宾客寒暄后,目光便落在了藤本大师身边的怜子身上。
“藤本先生,您来了。”风间夫人微笑着走过来,声音柔和悦耳,然后目光转向怜子,“这位一定就是秋庭怜子小姐了吧?比录音里听起来还要年轻,真是后生可畏。”
“风间夫人,您好。”怜子赶紧按照之前学习的礼仪,微微躬身行礼,声音有些紧张但还算得体。
风间夫人仔细地打量着怜子,那目光并不让人感到冒犯,反而带着一种纯粹的欣赏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极其专注的兴趣。她看得比任何人都要仔细,仿佛不是在欣赏一个少女,而是在鉴赏一件稀世珍宝。
“真是……完美的气质。”风间夫人轻声赞叹,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纯净,却又蕴含着力量。秋庭小姐,我听了你的比赛录音,那首巴赫的恰空,处理得真是精妙绝伦,尤其是高音区的泛音,清澈透亮,直击心灵。还有你那独特的音色……真是上帝赐予的礼物。”
她谈论起音乐来,用词精准,见解深刻,显然是真正的行家。怜子听到如此专业的赞誉来自这样一位重量级的人物,紧张感稍稍缓解,取而代之的是遇到知音的欣喜。
“谢谢您的夸奖,夫人。我还需要继续努力。”怜子谦虚地回答。
“不必过谦,天赋是掩盖不住的。”风间夫人笑容更深了,她忽然伸出手,轻轻握住了怜子的手。她的手温暖而柔软,带着淡淡的香气,“今天能请你来,真是我的荣幸。待会儿,一定要让我好好欣赏你的现场演奏。”
她的态度亲切自然,但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贵族式矜持。她对怜子的关注和热情,明显超出了对其他年轻才俊的程度,甚至连几位成名的音乐家都略微有些侧目。
藤本大师在一旁笑着捋须,显然对弟子受到如此青睐感到欣慰。
沙龙正式开始了。几位受邀的音乐家轮流上台表演,水准极高。怜子沉浸在美妙的音乐中,暂时忘却了一切。
轮到怜子上场时,她深吸一口气,走到那架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斯坦威钢琴前(有时是小提琴,根据设定)。指尖触碰到琴键(或琴弓搭上琴弦),熟悉的触感让她迅速平静下来。
她演奏的是肖邦的《升c小调夜曲》。音乐如同月光般流淌而出,宁静中带着一丝淡淡的忧郁,极其考验演奏者对音色和情绪的控制力。
她完全投入其中,忘记了沙龙,忘记了观众,只剩下音乐本身。她的演奏比平时更加投入,仿佛要将在家中压抑的情感,全部倾注到这首乐曲之中。
一曲终了,大厅里出现了短暂的寂静,随后爆发出发自内心的、热烈而持久的掌声!在场的都是懂行的专家,他们能听出这年轻女孩演奏中蕴含的惊人天赋和深刻情感。
风间夫人坐在最前面,鼓掌尤为用力,她的眼中闪烁着异常明亮的光彩,甚至……隐隐有一丝激动的水光?她看着怜子的眼神,变得更加炽热和专注。
演出结束后,风间夫人第一时间走上前,再次握住了怜子的手:“太动人了,怜子小姐。你的音乐里有种……种直击灵魂的力量。这不仅仅是技巧,这是天赋,是命运的馈赠。”
她的赞美毫不吝啬,甚至亲自拉着怜子,将她引荐给几位极其重要的评论家和唱片公司高层,言辞间充满了推崇之意。怜子受宠若惊,只能不断道谢。
在整个沙龙接下来的时间里,风间夫人的目光似乎总是有意无意地追随着怜子。她会亲切地询问怜子的学习情况、未来的规划、对音乐的理解,甚至聊起了一些关于声音科学、人体发声原理等略显深奥的话题,仿佛对怜子的一切都充满了无穷的好奇。
这种过分的热情和关注,开始时让怜子感到荣幸,但渐渐地,一种微妙的不安感开始在她敏感的心中滋生。这位夫人的眼神太锐利,太专注,仿佛要透过她的外表,看穿她声音的本质,甚至……她的灵魂?
沙龙结束时,风间夫人还特意送给怜子一份礼物——一条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镶嵌着细小钻石的银色音符项链。
“小小礼物,希望能陪伴你的音乐之路。”风间夫人亲自为怜子戴上,手指轻轻拂过她的脖颈,动作轻柔,却让怜子不由自主地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
“谢……谢谢夫人。”怜子低声道谢,感觉那项链冰凉地贴着她的皮肤,带着一种莫名的重量。
回程的车上,藤本大师还对风间夫人的赏识赞不绝口,认为这是怜子艺术生涯的重大机遇。但怜子却望着窗外飞逝的夜景,有些心不在焉。
那位风间夫人……确实是一位极有修养和品味的贵人。她的赞誉和提携也无比真诚。
可是,为什么……自己心里总会隐隐感到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呢?
她摇了摇头,试图甩开这荒谬的感觉。或许只是自己太紧张,想多了吧。
然而,当她回到家,看到父亲担忧等待的身影,以及地下室那扇依旧紧闭的、散发着冰冷气息的铁门时,沙龙里那种光鲜亮丽、充满艺术气息的氛围瞬间消散,现实的压力和那种莫名的不安感,又一次悄然浮现。
那条昂贵的钻石音符项链,在她颈间,仿佛也变得愈发冰凉起来。
风间千鹤夫人……她的热情,究竟只是出于对艺术的纯粹热爱,还是……另有所图?
这个疑问,像一颗微小的种子,悄然埋在了怜子和黑泽光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