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闷热如同黏稠的糖浆,包裹着米花町。蝉鸣声嘶力竭,从道路两旁蔫头耷脑的榉树叶间倾泻而下,更添几分烦躁。对于“黑泽安全顾问事务所”而言,业务依旧不温不火,但黑泽光靠着藤峰家那单委托打下的底子和偶尔上门的小案子,总算勉强站稳了脚跟,不必再像过去那样日夜不停地打三份零工。他将更多精力投入到事务所的运营和……对三个越来越让人操心的孩子的关注上。
长子阵升入高中后,身上的冷硬和疏离感有增无减。帝丹高中一年级的他,似乎对常规学业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耐心,成绩单上的红色数字触目惊心,若非黑泽光数次被“请”去学校与脸色发青的班主任沟通,并以“家庭特殊情况”苦苦哀求,恐怕早已被劝退。他将绝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到了剑道和……某种黑泽光不愿深究,却总能隐隐感知到的、对“实战”和“力量”的痴迷上。他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身上有时会带着淡淡的硝烟味(黑泽光希望那是错觉)或是更明显的尘土与汗水的混合气息,眼神也愈发深邃难测,偶尔扫过人时,带着一种评估猎物般的冰冷锐利。黑泽光试图与他沟通,换来的往往是长时间的沉默,或是一两句能将天直接聊死的冰冷回应。系统倒是很“满意”,时不时因为阵“自主解决问题的能力提升”或“体质显着增强”而弹出奖励,让黑泽光的心情复杂得像打翻了的调味罐。
次子谷则完全是另一个极端。帝丹中学三年级的他,成绩一如既往地优异,稳居年级前列。他在学生会担任干部,处事公允,逻辑清晰,深受老师信赖。放学后,他除了完成学业,很大一部分时间都泡在事务所里,对那套监控设备展现出持续而惊人的热情。他不仅彻底优化了监控查看流程,还自行摸索学习,尝试编写一些简单的脚本程序,希望能实现自动标记异常移动物体的功能(虽然限于设备和知识水平,进展缓慢但思路惊人)。他甚至开始整理分析附近区域的治安数据,手绘的地图越来越精细,标注的信息也越来越专业。那双紫色的眼眸总是闪烁着思考的光芒,观察力敏锐得常常让黑泽光暗自心惊。他与同学,尤其是同为三年级、经常来家里讨论功课或社团活动的工藤优作、毛利小五郎、妃英理等人关系融洽,但黑泽光能感觉到,谷的内心始终绷着一根弦,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近乎偏执的责任感和对“秩序”的维护欲。这种特质,在与他的大哥对比时,显得尤为突出。
小怜则在音乐的世界里安然成长。藤本大师视她为瑰宝,倾囊相授。她的钢琴技艺突飞猛进,那份与生俱来的乐感在系统的训练下愈发璀璨夺目。音乐是她隔绝外界纷扰的堡垒,也是这个家里最温暖柔和的底色。她依旧敏感内向,但在熟悉的家人和音乐面前,笑容渐渐多了起来。她本能地畏惧着气场日益冰冷的大哥,与温和勤奋的二哥更为亲近。
这个下午,闷热达到了顶峰,天空阴沉沉的,预示着一场雷雨即将来临。事务所里没有客人,只有老旧风扇徒劳地搅动着湿热空气发出的嗡嗡声。黑泽光在外间整理一些案件资料,谷则在里间的小办公室——那里如今几乎成了他的专属工作室——对着电脑屏幕敲敲打打,试图优化他那个图像识别脚本。
阵还没有回来。这种天气,他往往会在外待到很晚。
然而,今天似乎有些不同。
大约下午四点多,阵那熟悉而沉稳的脚步声就在门外响起。他推门进来,带着一身室外燥热的空气和……一种不同寻常的、压抑着的专注气息。他甚至没有像往常那样冷漠地扫视一圈,而是径直走向通往阁楼的楼梯,步伐比平时更快,仿佛急着要去做什么。
“阵,回来了?”黑泽光抬起头,习惯性地打招呼。
“嗯。”阵从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回应,脚步未停。
黑泽光皱了皱眉,觉得儿子今天似乎有点……不对劲?具体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是一种气场的变化,一种心无旁骛的、沉浸在某种事物中的专注感,这在他身上很少见,除非是刚结束一场极其投入的剑道练习或……别的什么。
阵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阁楼上传来他房间门开关的声音。
事务所里恢复了安静,只剩下风扇的嗡嗡声和谷偶尔敲击键盘的嗒嗒声。
然而,这种安静并没有持续太久。
大约十几分钟后,里间的谷似乎遇到了技术难题,需要查阅一本放在阁楼自己房间里的编程书籍。他站起身,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推开椅子走了出来,对黑泽光说:“爸爸,我上去拿本书。”
“好,去吧。”黑泽光头也没抬地应道。
谷踏上吱呀作响的木质楼梯。阁楼被分割成三个小房间和一个公共区域,阵的房间在最里面。经过阵的房门口时,谷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房门虚掩着,没有关严。
也许是因为屋内闷热,阵开着窗,一阵穿堂风恰好在此刻掠过,将那虚掩的房门吹开了一条更大的缝隙。
就是这一眼,让谷的脚步瞬间钉在了原地,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冻结。
透过门缝,他看到他的大哥黑泽阵,背对着门口,坐在书桌前。台灯亮着,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他紧绷的肩背线条。他低着头,极其专注地看着铺在桌面上的一样东西——那不是课本,不是习题册,甚至不是任何他这个年龄段的男孩通常会对之感兴趣的东西。
那是一张图纸。
一张极其复杂、绘满了精密机械结构、标注着密密麻麻参数和德文(谷认出了一些单词)的手枪分解图纸!
图纸旁边,还散放着几支不同型号的铅笔、一把游标卡尺、甚至还有一小块用于擦拭精密仪器的麂皮。阵的手指正用一种与他平时握竹刀或进行格斗训练时截然不同的、一种近乎外科医生般的精准和稳定,轻轻抚过图纸上的某个击发机构细节,眼神专注得可怕,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那张图纸。
一瞬间,谷的脑海中炸开了无数画面和声音——
父亲黑泽光那次发现阵私下收集战术杂志和刀具后,罕见的、雷霆般的震怒,以及那句掷地有声、不容置疑的禁令:“黑泽家不准沾血!谁也不准碰那东西!不准沾不该沾的血!”
大哥平日里那双看人时冰冷彻骨、毫无温度的眼睛。
大哥在剑道场上毫不留情、甚至带着享受意味地将对手击倒时的狠厉。
大哥身上偶尔带回的、那若有若无的硝烟味和危险气息。
大哥对那些法律、规则、道德所流露出的、毫不掩饰的轻蔑……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串联起来,指向一个让谷浑身发冷的可怕事实!大哥他,根本从未将父亲的警告放在心上!他不仅在接触,甚至在研究!研究这种纯粹的、为杀戮而生的机械造物!他走的是一条彻头彻尾的、危险的、背离一切光明与秩序的邪路!
愤怒、恐惧、失望、还有一种被背叛的感觉,如同岩浆般瞬间吞噬了谷的理智。他甚至没有多想,猛地一把推开了房门!
“砰!”房门撞在墙上,发出巨响。
沉浸在世界中的阵反应快得惊人,几乎在门被推开的瞬间,他的手如同闪电般一扫,将桌面的图纸盖住,同时身体猛地转向门口,眼神在百分之一秒内从专注切换到极致的冰冷和警惕,如同被侵入领地的猛兽。当他看清门口站着的是满脸怒火的弟弟时,那警惕迅速转化为一种被打扰的不悦和冰冷的质问。
“谁让你进来的?”阵的声音低沉,带着毫不掩饰的寒意。
“那是什么?!”谷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指着被阵用手压住的那叠纸,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紫色的眼眸里燃烧着怒火,“你又在研究那些危险的东西!爸爸说过不准碰!你忘了了吗?!”
阵的眉头蹙起,碧绿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耐烦和……一丝极淡的、被冒犯的戾气。他讨厌别人用这种质问的、仿佛他做错了什么的语气跟他说话,尤其是这个一向喜欢讲道理、摆规则的弟弟。
“不关你的事。”阵冷冷地回应,试图将这件事轻描淡写地揭过,“出去。”
“不关我的事?”谷气得笑了起来,声音拔高,“你要把这些东西带到家里来!你要走上那条路!这怎么会不关我的事?!你想做什么?啊?!你想用它来做什么?!像你在外面对付那些人一样吗?!”
他上前一步,试图去抢被阵压住的图纸:“给我!这种东西不能留在家里!”
阵的手臂如同铁铸般纹丝不动,另一只手则快如闪电地格开了谷伸过来的手,力道之大让谷踉跄了一下,手腕一阵发麻。
“我的事,轮不到你来管。”阵站起身,身高已经超过谷大半个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弟弟,冰冷的气场毫无保留地压向对方,“收起你那套幼稚的道理。这个世界,只有力量才是唯一的真理。它能解决所有问题,能让所有聒噪的人闭嘴。”
这句话,如同最尖锐的冰锥,彻底刺穿了谷的底线。
“力量真理?”谷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反而变得低沉下来,他抬头,毫不畏惧地迎上大哥冰冷的视线,眼中充满了失望和决绝,“你那根本不是力量!是暴力!是犯罪!是只会带来毁灭和痛苦的邪路!你追求的那种东西,最终只会把你自己也拖进地狱!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你简直……简直无可救药!”
“邪路?”阵的嘴角勾起一抹极尽嘲讽的冷笑,那笑容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对弟弟所坚持的一切的彻底蔑视,“你以为你守着那些可笑的规则,就能得到安全?得到你想要的秩序?幼稚。没有足以碾碎一切阻碍的力量,你所珍视的一切,包括你那套可怜的规则,别人随手就能夺走,碾碎。你所谓的正路,不过是弱者自我安慰的幻想罢了。”
兄弟二人,一个怒火燃烧秉持正义,一个冰冷彻骨信奉强权,在这狭小闷热的阁楼房间里,如同两极对峙。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电火花在噼啪作响,那张被掩盖的枪械图纸,如同一个沉默而危险的图腾,横亘在两人之间,象征着他们之间早已存在、此刻却彻底爆发的、根本性的、无法调和的分歧!
“你混蛋!”谷再也无法克制,猛地一拳挥向阵!这一拳包含了太多的愤怒、失望和恐惧。
阵轻而易举地抓住了他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谷痛哼一声,却咬着牙不肯退缩。
“吵什么?!”楼下传来黑泽光又惊又怒的吼声,伴随着急促上楼的脚步声。显然,楼下的激烈争吵和动静终于惊动了他。
脚步声迅速逼近。
阵猛地甩开谷的手,眼神冰冷地看了弟弟最后一眼,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无法理解、也不必理解的陌路人。他不再理会谷,迅速而熟练地将桌面的图纸折起,塞进衣服内侧口袋,然后一把抓起旁边的书包,看也不看冲上来的父亲和怒视着他的弟弟,径直向门口走去。
“阵!你又……”黑泽光冲上楼,刚好看到阵面无表情地与他擦肩而过,身上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气。
阵没有停留,甚至没有看父亲一眼,大步流星地走下楼梯,摔门而去。巨大的声响震得整个屋子似乎都颤了一下。
阁楼上,只剩下气喘吁吁、脸色铁青的黑泽光,和站在原地,手腕通红,身体因为愤怒和后怕而微微颤抖,眼中却满是倔强和失望的谷。
窗外,酝酿已久的雷声终于轰鸣着炸响,惨白的闪电撕裂了阴沉的天幕,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窗户上。
一场夏日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
而黑泽家内部,一场源于理念与道路根本对立的、更加冰冷彻骨的风暴,才刚刚开始。兄弟之间那道深深的裂痕,在这一刻,被那张冰冷的枪械图纸,彻底撕裂开来,再也难以弥合。空气中弥漫着硝烟未尽的味道和刺骨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