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警察厅,警备局警备企划课,某间采用了最高等级声学屏蔽和电子信号隔离措施的保密会议室。
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没有窗户的房间里,只有中央空调系统发出几不可闻的低声嗡鸣,以及投影仪风扇运转的微弱声响。光线昏暗,唯一的光源来自墙壁上巨大的投影幕布,以及长条形会议桌上几盏照射着文件区域的聚焦台灯。
降谷零——此刻穿着代表国家威严与责任的深色公安制服,肩章上的徽记在昏暗光线下闪烁着冷硬的光芒——正身姿笔挺地站在幕布前。他的神情是经过严格训练的、属于精英公安警察的绝对严肃与冷静,每一个毛孔似乎都散发着专业与可信赖的气息。然而,如果仔细观察,便能发现他紧握着激光笔的右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泄露了其内心远非表面那般平静的惊涛骇浪。
投影幕布上,清晰地展示着一个人的详细档案。照片上的男人,气质沉稳,眼神深邃,正是他的养父,黑泽光(此时尚未启用“明石彰”的伪装身份)。旁边附有黑泽安保株式会社复杂的组织架构图,一些用红色标记出来的、与海外不明资金往来的流水摘要,以及几张经过模糊处理、但能辨认出是黑泽安保的车辆出现在某些敏感区域(如组织某个外围据点附近)的监控截图。还有几份情报摘要,指向其公司业务中涉及灰色地带的合作。
他的对面,椭圆形的会议桌旁,端坐着几位年龄均在五十岁以上、面容严肃、目光锐利的公安上层官员。他们是日本公安系统内负责处理重大国内国际威胁、尤其是涉及跨国犯罪组织的核心决策者。除此之外,在会议桌一端,还有一个大型的液晶显示屏,正通过多重加密的卫星链路,进行着视频连线。屏幕那头,光线同样昏暗,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戴着黑色针织帽、眼神如鹰隼般锐利的男人轮廓——FbI的王牌搜查官,赤井秀一。
“综上所述,”降谷零(在公开场合,尤其是在FbI面前,他必须使用这个身份)的声音通过高质量的麦克风传出,冷静、清晰、克制,每一个用词都经过反复推敲,力求客观,“目标人物,黑泽光,黑泽安保株式会社的创始人及实际控制人。在公开层面,他是成功的商业领袖,社会形象良好,与警视厅、铃木财团等政商界重要机构保持着密切且看似正常的合作关系。”
他操作激光笔,红色的光点在黑泽光的照片上停留片刻,然后移向那些灰色情报摘要。
“但是,根据我们长达数年的秘密调查和多方情报交叉验证,存在多项间接但无法忽视的证据表明,黑泽光名下的黑泽安保株式会社,与那个代号为‘黑衣组织’的跨国犯罪集团,存在着不明原因、但显然是深度且持续性的关联。”
激光点着重落在了“虚拟实境训练系统(VtS)”的介绍板块上。
“其公司核心产品,高度保密的VtS系统,我们通过技术侦察和线人情报获悉,有相当一部分非公开用户,经过我方数据库比对和行为模式分析,其身份与黑衣组织已知的外围成员、乃至部分行动组预备人员高度吻合。有理由相信,黑泽安保正在利用其先进的技术资源,为组织培训、筛选和提升其武装力量。”
他略微停顿,深吸了一口气,仿佛需要积蓄力量才能说出接下来的话。会议室里落针可闻,所有官员,包括屏幕那头的赤井秀一,都屏息凝神。
“而且,”降谷零的声音依旧平稳,但细听之下,能察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捕捉的艰涩,“根据我潜入组织内部所获取的零散情报碎片分析……组织内地位极高、以冷酷高效着称的核心干部——琴酒(Gin),与黑泽光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超越普通业务往来的、难以界定的私人关联。具体性质有待进一步查证,但绝非简单的敌对关系。”
“嗡——”
会议室里响起一阵无法抑制的低低议论声。几位公安高层的脸上都露出了震惊和难以置信的神色。琴酒!这个名字在公安内部是挂了号的极度危险人物,是组织暴力机器的象征,手上沾满了鲜血,包括他们不少同僚的。而黑泽光,是经常出现在财经杂志和慈善晚宴上的知名企业家。这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人,竟然被扯上了“私人关联”?这无疑是在平静的水面下投下了一颗深水炸弹,激起的涟漪将彻底改变他们对黑泽光及其公司的评估。
视频那头的赤井秀一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经过了先进的变声器处理,显得低沉而略带电子杂音,但那股子特有的、仿佛能穿透灵魂的冷峻和洞察力,却丝毫未减:
“日本公安方面提供的结论和情报,与FbI近年来掌握的部分信息存在交叉和吻合点。”赤井秀一的语调不疾不徐,却带着强大的说服力,“我们同样长期关注黑泽安保株式会社的异常动向。尤其是其展现出的、在某些技术领域超越同行的研发实力,以及其公司在短时间内迅速崛起、业务范围渗透到关键领域的异常速度,都超出了正常商业发展的逻辑范畴。”
他的话语微微一顿,仿佛在斟酌用词,随即,那经过处理的声音带着更强的指向性,继续说道:
“而更值得注意的,是黑泽光这个人本身。根据我们调取的、跨越数十年的公开影像资料和少量能获取到的非公开照片进行对比分析,发现一个令人费解的现象——目标的容貌、体态,在长达二三十年的时间跨度内,所发生的变化微乎其微,远远低于自然衰老的正常速率。这种违背生物规律的现象,结合其公司与组织的暧昧关系,使得其个人的可疑程度急剧上升。我们认为,不能排除他本人与组织存在着更深层次、更核心的关联,甚至……他可能本身就是组织高层的一员,利用商业身份进行伪装和洗钱活动。”
赤井秀一冷静而逻辑严密的分析,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将怀疑的矛头更直接、更尖锐地指向了黑泽光本人,不仅仅是他的公司,更是他这个人存在的“不合理性”。
降谷零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而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收缩,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感。他知道父亲身上藏着天大的秘密,知道那个名为“系统”的、超越理解的存在(虽然他并不清楚具体细节),更知道父亲当年收养他们、养育他们成人,那份舐犊之情是真实不虚的。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父亲如今与组织的所谓“合作”,极大概率是受到了乌丸莲耶那个老怪物的直接威胁,是为了保护他们这几个孩子,尤其是像怜子那样完全置身于阳光之下、毫无自保能力的家人。
但是,此刻,他身穿这身公安制服,站在代表着国家执法力量顶端的会议室里,面对着自己的上级和“盟友”(尽管他内心并不完全信任FbI),他的职责、他的信仰,要求他必须将一切可能威胁国家安全和社会稳定的因素,毫不留情地揭露出来,并加以铲除。黑泽安保与组织的勾连是客观存在的事实,父亲的行为,无论初衷如何,在客观上确实壮大了组织的实力,为其输送了更专业的刽子手和破坏者。这种理智与情感的剧烈冲突,这种职责与亲情的残酷撕裂,像两股巨大的力量,正在将他从内部一点点扯碎。
他不能说出真相。他无法告诉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那个被他们用怀疑、审视、甚至敌视目光看待的“目标人物”,是他内心深处敬若神明的父亲;是那个在他年幼被孤立时,毫不犹豫挡在他身前的守护者;是那个在他高烧不退的深夜,抱着他跑遍半个东京寻找医院的焦急身影;是那个在他选择走上公安警察这条充满荆棘的道路时,虽然眼中带着担忧,却依旧默默支持他、为他感到骄傲的养父。
他只能像一个最专业的演员,戴着一张名为“降谷零\/波本”的冰冷面具,站在这里,用最冷静、最客观、甚至带着一丝“必要之恶”的决绝,亲手将自己最亲的人,一步步推向红方重点监控、甚至可能在未来采取行动的目标位置。
沉默在会议室里蔓延了十几秒,沉重得让人窒息。最终,降谷零抬起眼,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位高层,最后与屏幕中赤井秀一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对视了一瞬,然后迅速移开。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会议室里响起,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基于以上情报和分析,我正式建议:将黑泽光及其控制的黑泽安保株式会社,列入公安系统内部最高级别的重点监控与调查名单。动用一切必要且合法的手段,深入查清其与黑衣组织的具体合作模式、资金往来渠道、技术共享内容,并全面评估其个人及公司对国家安全的潜在威胁等级,以便……适时采取相应措施。”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喉咙和心上。
“同意。”一位头发花白的高级官员率先表态,脸色凝重。
“附议。”另一位官员点头。
“FbI方面会同步关注,并在情报共享框架内提供必要支持。”赤井秀一的声音依旧听不出情绪。
决议迅速形成。黑泽光,这个在降谷零生命中扮演着父亲角色的人,从这一刻起,在日本公安和FbI的联合评估中,正式被标记为需要“重点关照”、潜在威胁等级极高的可疑目标。
会议结束后,与会人员陆续沉默地离开。视频连线被切断,屏幕暗了下去。降谷零以需要整理资料为由,最后一个留在了空荡荡、只剩下仪器运转声的会议室里。
当厚重的隔音门彻底关上的瞬间,他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挺拔的身姿微微佝偻下来。他缓缓地后退几步,将整个背脊紧紧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仿佛需要这坚硬的支撑,才能不让自己瘫软下去。他疲惫地闭上双眼,浓密而卷翘的金色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微微颤抖着。
脑海中,无数画面不受控制地翻涌、交替闪现——
父亲(黑泽光)看着他时,那双总是带着温和与包容,偶尔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和疲惫的眼睛;
琴酒(黑泽阵)那冰冷的、如同看陌生人一般的绿色瞳孔,以及他那永远隐没在黑暗中的背影;
妹妹怜子(秋庭怜子)在电话里,带着担忧询问父亲近况时,那清澈而忧虑的嗓音;
还有刚才会议上,同僚们和那个FbI投来的、充满了怀疑、审视和即将展开调查的锐利目光……
这些画面交织成一张巨大的、无法挣脱的网,将他牢牢困在中央。
“对不起……爸爸……”他靠在墙上,仰起头,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发出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充满了无尽痛苦与无力感的低喃。这声音在绝对隔音的房间里,显得如此空洞和绝望。
“我到底……该怎么做?”
他知道,那道横亘在家庭内部,因为截然不同的立场、无法言说的秘密和迫不得已的伪装而产生的裂痕,正在以一种不可逆转的速度,不断地加深、扩大。而他,被夹在忠诚与亲情、职责与私情、光明与阴影的夹缝之中,感受着前所未有的孤立无援和进退维谷。
前路,似乎一片迷雾,每一步都可能踏错,都可能带来无法挽回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