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泽家那由赌约强行维系、如同冰面般脆弱而寒冷的“共处”,在一种意想不到的领域,爆发了新的、极具象征意义的冲突。这场冲突的双方,是这个家里走向两个极端的孩子——沉浸在纯粹艺术世界的秋庭怜子,与深陷黑暗实务的黑泽阵。
矛盾的焦点,在于声音。
怜子的音乐才华日益精进,藤本大师对她的要求也愈发严苛。为了准备即将到来的重要音乐会和国际赛事,她需要投入大量的时间进行高强度练习。她的乐器是小提琴和钢琴,尤其钢琴,为了表达复杂曲目的情感和力度,不可避免地会发出巨大的声响。她那把被精心保养的小提琴,在高把位强奏时,也能发出极具穿透力的声音。
而阵,他似乎将家里的地下室(原本堆放杂物的空间)改造成了一个临时(但设备齐全得吓人)的“作战室”或“策划间”。里面不仅有一些看起来就非同寻常的电子设备(信号屏蔽、加密通讯?),还有大幅的、标注着各种奇怪符号的地图(并非普通地图),以及需要极度安静环境才能进行的精密图纸绘制、武器拆装调试、甚至可能是密码破译等工作。这些活动,无一例外都需要绝对的专注和安静,任何干扰都可能导致致命的错误。
于是,这个家仿佛被无形的音波分割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楼上,阳光能照射到的地方,流淌着或激昂澎湃、或婉转忧伤的古典乐旋律。怜子完全沉浸在音乐的世界里,身体随着节奏摆动,手指在琴键或琴弦上飞舞,试图捕捉每一个音符最完美的情感和技巧。琴声穿透地板和墙壁,充满了整个房子的上半部分。
楼下,终年阴暗的地下室,则是绝对的寂静领域,只有仪器低微的嗡鸣、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以及金属零件极其轻微而精确的碰撞声。阵坐在其中,眼神专注冰冷,仿佛一台高速运行的精密计算机,处理着那些见不得光的“事务”。
最初几天,这种“上下分割”似乎还能勉强维持。阵白天大多外出,晚上回来时怜子的练习也往往接近尾声。
但很快,随着怜子练习强度的加大和阵需要长时间待在地下室处理“紧急事务”,冲突不可避免地爆发了。
一次,怜子正在练习一首巴赫的赋格曲,结构复杂,对位精准,需要极强的力度控制和手指独立性。一段强劲有力的和弦连续砸下,声音洪亮,穿透力极强。
突然——
“咚!!”
楼下地下室传来一声沉闷巨响!像是有人用拳头狠狠砸在了桌子上!
紧接着,是一阵冰冷刺骨、几乎能冻结空气的杀气骤然弥漫开来!即使隔着楼层,也能感受到那股令人心悸的怒意!
楼上的琴声戛然而止。
怜子吓得浑身一颤,手指僵在半空中,小脸瞬间变得煞白。她惊恐地看向门口,仿佛下一秒就会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冲上来。
在客厅看文件的黑泽光也吓了一跳,猛地站起身,心脏狂跳。他知道,这是阵的忍耐到达极限的信号。
他连忙下楼,小心翼翼地敲了敲地下室的门(虽然阵明令禁止任何人靠近):“阵?没事吧?”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只有一种死寂的、压抑的沉默,比任何怒吼都更令人不安。
过了一会儿,地下室的门被猛地拉开一条缝。阵站在门后的阴影里,只露出半张冰冷彻骨的脸和一只燃烧着幽暗怒火的眼睛。
“吵。”他只吐出一个字,声音低沉沙哑,仿佛蕴含着极大的克制和即将爆发的毁灭欲,“让她,安静点。”
说完,门被重重摔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仿佛整个房子都随之颤抖。
黑泽光站在紧闭的门外,额头渗出冷汗。他知道阵不是在开玩笑。那种被打断重要工作的暴怒,是真实且危险的。
他赶紧上楼,看到怜子抱着小提琴,缩在墙角,吓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怜子,没事了,没事了。”黑泽光心疼地安慰女儿,“大哥他……他在下面有些事情,需要非常安静的环境。你练习的时候……能不能稍微……轻一点?”
怜子委屈地看着父亲,声音带着哭腔:“可是……可是这首曲子就是要这样的力度才能表达出来……老师说的……轻了味道就不对了……”
黑泽光哑口无言。他懂音乐吗?他不懂。他只知道,女儿追求艺术极致没有错,但楼下那个儿子的“工作”……可能关乎生死(他自己的或者别人的),而且他显然缺乏任何容忍度。
第一次“音波冲突”就这样以怜子的恐惧和妥协暂告一段落。她之后的练习变得小心翼翼,如同踩在薄冰上,力度和情绪都大打折扣,这让她感到十分沮丧和痛苦。
然而,艺术的感染力有时会超越理智的约束。几天后,当怜子投入地练习一首肖邦的激情乐章时,再次忘记了控制,一段华彩乐章如同火山喷发般从指尖倾泻而出!
“砰!!”
这一次,回应她的不再是砸桌声,而是地下室门被猛地踹开的巨响!
阵如同地狱归来的修罗般冲上楼,浑身散发着令人窒息的低气压和寒意,直接闯进了钢琴房!他甚至没有看怜子一眼,而是猛地一拳砸在了钢琴的共鸣箱上!
“哐!!!”一声巨大而刺耳的杂音取代了优美的琴声!
“我说过,安静!”阵的声音冰冷得如同西伯利亚的寒风,碧绿的眸子死死盯着那架钢琴,仿佛下一秒就要将其拆成碎片!
怜子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从琴凳上跌坐下来,吓得浑身发抖,眼泪瞬间涌出。
“阵!你干什么!”黑泽光闻声冲进来,看到女儿吓坏的样子和儿子那副要杀人的表情,又惊又怒,却不敢真正激怒他,“有话好好说!你怎么能吓唬妹妹!”
阵猛地转过头,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刮过黑泽光:“我的耐心有限。要么它安静,要么我让它永远安静。”他指的是那架钢琴。
“你……”黑泽光气得浑身发抖,却无可奈何。他毫不怀疑阵真的做得出这种事。
最终,这场冲突以怜子哭着跑回房间、接下来整整两天不敢练琴而告终。
黑泽光看着女儿红肿的眼睛和日益消沉的情绪,再看看地下室那扇紧闭的、仿佛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和痛苦。
他不能让女儿放弃音乐,那是她的生命和梦想。 他也不能(不敢)真正阻止儿子的“工作”,那可能引发更可怕的后果。
唯一的解决办法,似乎只剩下物理隔绝。
于是,一场由黑泽光主导的、“疯狂”的隔音棉战争,就此打响。
他动用了事务所的资金(以及系统奖励的“微量资金”),购买了市面上能买到的、最厚最昂贵的隔音材料。他带着工具,亲自上阵,开始对钢琴房进行“武装改造”。
首先是在钢琴内部塞满吸音棉,试图从源头上减弱声音。效果甚微,琴弦的震动和共鸣是无法完全抑制的。 然后是在墙壁上粘贴厚厚的隔音板。一层,两层……让原本还算宽敞的琴房变得像一个小盒子。 接着是天花板和地板,同样铺上厚厚的隔音层,甚至不惜抬开地板,在龙骨之间填充隔音材料。 最后,连门也换成了厚重的隔音门,缝隙处贴上密封条。
黑泽光像着一个偏执的木匠,日夜不停地忙碌着,敲敲打打,粘贴填充。汗水浸透了他的衣服,灰尘沾满了他的脸庞。他不在乎美观,不在乎成本,只追求一个效果——静音。
小怜看着父亲为了自己如此辛苦,既感动又心酸,练习时更加克制,甚至大部分时间改用弱音器,这让她的练习效果大打折扣。
阵对于楼上持续不断的装修噪音,似乎更加不耐烦,但这一次,他却没有再冲上来发作,只是偶尔会用一种极其冰冷、仿佛看跳梁小丑般的眼神,瞥一眼忙碌的父亲,然后更加用力地摔上地下室的门,表达他的不满。
而最无辜且茫然的,莫过于鱼冢三郎。这个魁梧的少年常常被黑泽光抓来当壮丁,搬运那些沉重无比的隔音材料。他完全搞不懂状况,只知道“大哥”不喜欢噪音,“伯父”在想办法让“小姐”的声音变小。他笨拙地帮忙扶着梯子,递着工具,看着黑泽光像疯了一样往墙上糊着厚厚的、像棉花一样的东西,巨大的脸上写满了困惑和一丝丝……同情?(对伯父的辛苦)
经过一番近乎疯狂的改造,钢琴房的隔音效果确实提升了不少。关上门窗后,外面的声音传入变得微弱,里面的琴声传出也确实被削弱了许多。
但这远远达不到阵所要求的、近乎绝对的“寂静”。
怜子的琴声,尤其是高音和强奏部分,依旧像顽固的精灵,能找到细微的缝隙,钻透厚厚的隔音层,幽幽地传入地下室。虽然音量不大,但那种持续不断的、富有节奏和情感的“噪音”,对于需要极端专注的阵来说,依旧是难以忍受的干扰。
而隔音房内的怜子,也感到无比压抑和憋闷。厚厚的隔音材料吸走了声音的反射,让琴声变得干瘪沉闷,失去了在正常空间里的共鸣和活力,这对于追求完美音色和表现力的她而言,同样是一种折磨。
这场“隔音棉战争”,没有真正的赢家。
黑泽光精疲力尽,花费巨大,却只换来一个双方都不满意的、扭曲的妥协方案。 怜子失去了自由表达音乐的空间和快乐,变得愈发沉默和忧郁。 阵依旧被那无法彻底隔绝的“噪音”所困扰,身上的低气压和暴戾气息有增无减。
家,变成了一个被层层隔音材料包裹起来的、更加扭曲和压抑的囚笼。楼上楼下,两个世界,被强行挤压在同一个物理空间内,彼此折磨,却又因为一道冰冷的赌约而无法分离。
黑泽光坐在堆满隔音材料边角料的客厅里,看着女儿紧闭的琴房门和地下室那扇冰冷的铁门,只觉得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和绝望。
他阻挡了声音,却无法阻挡那日益扩大的、深不见底的裂痕。
而这场关于声音的战争,不过是这个家庭巨大悲剧中,一个微不足道却又无比刺耳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