键盘敲击的哒哒声是李泽光世界里最后的噪音。屏幕右下角的时间固执地跳向凌晨5:47,最后一个句号终于被重重敲下。他瘫倒在宿舍吱呀作响的转椅上,眼皮像灌了铅,意识在通宵鏖战后的虚脱边缘摇摇欲坠。论文完成了,期末的催命符暂时失效,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的疲惫。他甚至没力气爬上床,只是把头往后一仰,对着天花板上积年的污渍,放任自己沉入一片混沌的黑暗。
黑暗并非终结,而是某种粘稠、颠簸的过渡。李泽光感觉自己像被塞进一个高速旋转的滚筒洗衣机,五感被剥离,只剩下眩晕和失重。不知过了多久,也可能只是一瞬,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劣质汽油、潮湿尘埃、未完全燃烧的煤烟以及某种油炸食物油腻气味的怪味,蛮横地冲进他的鼻腔。
紧接着,是声音。
尖锐的、带着金属摩擦感的刹车声毫无预兆地刺入耳膜,紧随其后是此起彼伏、节奏急促、音节古怪的呼喊。那不是他熟悉的任何一种语言,更像是无数张陌生的嘴,用他完全无法理解的腔调,在耳边制造着混乱的噪音集市。声音由远及近,由模糊变得嘈杂无比,充满了整个空间。
沉重的眼皮挣扎着掀开一条缝。
光线昏暗,视野模糊,像蒙着一层磨砂玻璃。首先撞入眼帘的,是灰蒙蒙的、仿佛永远洗不干净的天空,低矮地压在头顶。几根交织着黑色电线的电线杆,如同瘦骨嶙峋的巨人,突兀地切割着这片灰幕。他眨了眨眼,试图聚焦。
寒意,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上脊梁。
他猛地低头——自己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印着褪色大学Logo的棉质睡衣!赤着的双脚正踩在冰冷、湿漉漉的水泥地上,寒气如同无数细针,顺着脚心直往上钻。他下意识地蜷缩起脚趾,却只感受到地面粗粝的颗粒和黏腻的污水。
这里是哪里?!
李泽光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咚咚咚地撞击着肋骨,几乎要破膛而出。他猛地抬起头,瞳孔因震惊而急剧收缩。
眼前的景象彻底颠覆了他二十年的认知。狭窄的街道两旁,是鳞次栉比、样式老旧的低矮建筑。灰扑扑的混凝土墙面裸露着岁月的痕迹,木质的推拉门和格子窗棂随处可见,许多窗户上糊着泛黄的旧报纸。一块巨大的、色彩俗艳的广告牌悬挂在斜对面的二楼外墙上,上面画着一个夸张的笑脸,旁边是几个他完全看不懂的、笔画繁复的方块字标语。招牌大多是竖着的木牌或铁皮招牌,油漆剥落,写着同样陌生的文字。一辆方头方脑、喷着黑烟的老式公交车(更像是加长版的面包车)吭哧吭哧地驶过,留下一股更浓的汽油味和震耳欲聋的引擎噪音。穿着深色工装或素色和服的行人步履匆匆,男人们大多戴着鸭舌帽,女人们梳着朴素的发髻,脸上带着一种被生活磨砺出的、近乎麻木的疲惫。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属于旧时光的、混杂着工业废气和生活气息的独特味道。
混乱!绝对的混乱!
“我…我在做梦?” 李泽光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胳膊,尖锐的疼痛让他倒吸一口凉气。不是梦!冰冷的地面,刺鼻的气味,嘈杂的异国语言,陌生的环境…所有感官都在尖叫着一个荒谬绝伦却又无比真实的事实——他不在宿舍,不在熟悉的校园,甚至不在他所知的任何一个时代和地方!
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的理智。他像一只被丢进陌生丛林的无头苍蝇,猛地从地上弹起来,踉跄着向前冲了几步。
“救命啊!打扰一下,可以帮帮我吧?” 他抓住一个路过的、穿着藏青色工装的中年男人,用英语急切地呼喊,声音因恐惧而发颤。
男人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停下脚步,疑惑地上下打量着他——这个穿着古怪睡衣、赤着双脚、头发乱糟糟、脸上毫无血色的年轻人。男人眉头紧锁,眼神里没有同情,只有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他嘟囔了几句李泽光完全听不懂的日语,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像驱赶什么麻烦似的,挣脱开李泽光的手,快步离开了。
“等等! 别走!告诉我这是哪里?” 李泽光不甘心,又转向旁边一个拎着菜篮的老妇人。老妇人被他焦急的样子吓到,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戒备地看着他,嘴里念念有词,同样是他无法理解的音节,然后摇着头,快步绕开了他。
一次,两次,三次……每一次尝试沟通都如同石沉大海。路人们投来的目光,充满了疏离、疑惑,甚至一丝嫌恶。他像个异类,一个闯入者,一个不被理解的疯子。语言,这道无形的天堑,将他彻底隔绝在这个世界之外。
饥饿感如同苏醒的猛兽,在他空荡荡的胃里咆哮、撕咬。寒冷则像跗骨之蛆,透过单薄的睡衣,贪婪地汲取着他身体里本就不多的热量。赤脚踩在冰冷湿滑的地面上,每一次移动都带来钻心的刺痛,脚底似乎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硌了一下,但他此刻已无暇顾及。
“呼…呼…” 他喘着粗气,试图在混乱的人群中寻找一丝方向。一个骑着老式二八杠自行车的邮差按着刺耳的车铃从他身边擦过,车把差点挂到他的胳膊。他惊惶地向后一跳,脚跟绊在凸起的路缘石上,整个人失去平衡,狼狈地向后摔去。
“啊!” 惊呼声卡在喉咙里。预想中与冰冷地面的撞击并未发生,一只手猛地拽住了他的胳膊,力量很大,将他硬生生拉了回来。
拉住他的是一个身材敦实、穿着深蓝色类似制服的男人,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脸。男人嘴里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语气严厉,像是在训斥。李泽光茫然地看着他,只能从对方紧皱的眉头和挥动的手臂动作中,解读出“碍事”、“快走开”的意思。男人见他毫无反应,像是听不懂,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松开手,推了他一把,示意他离开路中央,然后自己跨上自行车,汇入了车流。
这一推,让李泽光最后一点力气也泄掉了。他踉跄着退到街边,背靠着一家已经打烊的店铺冰冷的卷帘门。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顺着脊椎一点点爬升,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靠着门滑坐到湿漉漉的地上,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生存的本能驱使着他,让他下意识地去翻找身上所有的口袋。睡衣口袋空空如也,除了…左边裤袋里似乎有一小团纸。他颤抖着手掏出来,那是一张被揉得皱巴巴、边缘磨损的小票。纸张粗糙,印着密密麻麻、如同天书般的日文,只有几个阿拉伯数字“¥480”和日期“昭和xx年x月x日”勉强可以辨认。
昭和?!这个只在历史课本和怀旧电影里见过的年号,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他的认知上!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街对面。一家店铺的玻璃橱窗在昏黄的路灯下反着光。他挣扎着挪过去几步,借着那模糊的倒影,看清了自己此刻的模样:头发像鸟窝一样蓬乱纠结,脸色惨白如纸,眼窝深陷,布满熬夜的血丝,嘴唇干裂起皮。身上那件可笑的睡衣沾满了污渍和水痕,赤着的双脚更是脏污不堪,脚踝处似乎被划破了,渗着血丝。镜中的人,眼神里只剩下最原始的惊恐、无助和彻底的茫然。
不是游戏登录界面,不是全息投影,不是任何高科技的产物。倒影里那张写满惊恐的脸,每一个毛孔都在尖叫着同一个事实——他,李泽光,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大学生,在通宵赶完论文后,毫无预兆地,穿越了!穿越到了一个陌生的国度,一个陌生的时代——昭和年代的日本东京!
“穿…越…” 这个词在他干涩的喉咙里滚了滚,带着铁锈般的腥味。巨大的荒谬感和随之而来的冰冷恐惧彻底攫住了他。没有系统提示音,没有新手大礼包,没有天降贵人。只有这身可笑的睡衣,一张看不懂的小票,一个完全无法沟通的世界,以及迅速将他包围的、名为“生存”的冰冷现实。
夜幕如同巨大的黑幕,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吞噬着最后的天光。街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在潮湿的地面上拉出长长的、扭曲的影子,更添几分诡异与凄凉。寒意随着夜风加剧,深入骨髓。白天尚显喧嚣的街道迅速冷清下来,行人裹紧衣服匆匆归家,只有几个醉汉在远处含糊不清地叫嚷着。卷帘门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睡衣渗入肌肤,他抱着膝盖,将身体蜷缩得更紧,试图留住一丝微不足道的体温。
饥饿感已经变成了胃部的钝痛和抽搐。喉咙干得冒烟。赤脚传来的冰冷几乎麻木了知觉。语言不通,身无分文,举目无亲。在这个庞大、冰冷、陌生的城市里,他渺小得如同一粒尘埃。
孤独感,前所未有的、足以将人逼疯的孤独感,如同冰冷的海水,彻底将他淹没。他像个被遗弃在荒野的婴孩,连哭泣都发不出声音。巨大的恐惧之后,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死水般的绝望。
“我…要死在这里了吗?” 这个念头清晰地浮现在脑海,带着一种冰冷的、近乎认命的平静。他看着自己呼出的气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团转瞬即逝的白雾,感觉身体里的热量正随着这白雾一点点消散,连同那点微弱的希望。他紧紧攥着那张无用的超市小票,仿佛那是连接过去世界的唯一凭证,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在深秋的寒夜里,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如同狂风暴雨中最后一片即将凋零的枯叶。东京的夜色,第一次如此庞大、冰冷,且充满恶意地笼罩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