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头相抵。
呼吸交织。
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温热的鼻息，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的也是。
刚才汹涌的情绪似乎慢慢平复下来，只剩下一种巨大的、饱胀的平静，像退潮后细腻湿润的沙滩。
我们都没动。
只是这样靠着，握着彼此的手，感受着指尖传来的、坚定而真实的温度和脉搏。
无名指上的银戒，硌在指间，微微的凉，又很快被体温焐热。
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是一瞬。
天边的晚霞开始变幻颜色，从绚烂的金红，逐渐沉淀为更加温柔绵长的绛紫与钴蓝。
暮色四起。
远处的路灯次第亮起，像是散落在人间的一颗颗星星。
校园广播已经停了，打篮球的声音也消失了，世界变得更安静，只有晚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我们彼此清晰可闻的呼吸心跳。
他微微动了一下。
抵着我额头的力量稍稍松开些许。
我下意识地抬起眼睫。
正好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里。
那里面的情绪太复杂，太浓稠。有未散尽的水汽，有深不见底的爱意，有历经千帆后的沧桑，还有此刻，几乎要将我溺毙的、纯粹的温柔。
他没有说话。
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目光像是有实质，一寸寸拂过我的眉眼，我的鼻梁，最后，落在我的嘴唇上。
停留。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变得粘稠。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更快地鼓噪起来。
他似乎轻轻吸了一口气。
然后，极其缓慢地，朝我靠近。
不再是年轻时那种带着掠夺和侵占意味的、急风暴雨般的吻。
这个靠近的过程，本身就像是一个被无限拉长的仪式。
我能看到他眼中我自己小小的倒影，在慢慢放大。能数清他低垂的眼睫，那上面似乎还沾着一点未干的湿意。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熟悉的，混合了烟草与清冽须后水的气息，如今又添了岁月的沉稳。
很慢。
慢到我能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先一步拂过我的皮肤，引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慢到我几乎以为，这个吻永远不会落下。
终于。
一个极其轻柔的触碰。
先是他的嘴唇，微凉，带着秋夜的湿意，轻轻印在我的唇上。
没有急切，没有欲望，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珍惜。
像蝴蝶停在花瓣上，像初雪落在地面。
一触即分。
短暂得如同幻觉。
我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他却没有离开。
就保持着那样若即若离的距离，鼻尖蹭着我的鼻尖，呼吸拂在我的脸颊。
然后。
他再次吻了上来。
这一次，不再是浅尝辄止。
但依旧缓慢。
他的唇瓣温暖而干燥，带着一点点小心翼翼的试探，轻轻摩挲着我的。不像年轻时那样攻城略地，而是像在描摹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的轮廓，耐心，细致，充满了无尽的怜惜。
我闭上了眼睛。
感官在黑暗中变得更加敏锐。
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唇上每一道细微的纹路，能尝到彼此泪水干涸后，那一点点咸涩的味道。能听到他压抑的、沉重的呼吸声，近在咫尺。
这个吻，没有任何情欲的色彩。
它太慢了。
太温柔了。
温柔得像一场迟来了半生的春雨，细细密密，无声地浸润着干涸皲裂的土地。像冬日午后暖洋洋的阳光，不灼人，只是安静地包裹着，驱散所有寒意。
他的一只手，始终紧紧握着我的手。
另一只手，不知何时抬起来，轻轻捧住了我的侧脸。指腹带着薄茧，温柔地摩挲着我的耳后和鬓角。
他的动作里，充满了岁月的沉淀，和一种近乎悲伤的柔情。
仿佛要通过这个吻，将那些错过的时光，那些来不及说出口的歉意和爱恋，那些沉淀在骨血里的依恋，都一点点，渡给我。
我也回应着他。
生涩地，缓慢地。
不再有年轻时的羞涩和慌乱，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安宁，和全然的交付。
我们闭着眼，在这个寂静的、被暮色笼罩的角落，在这个承载了我们青春和迟暮的长椅上，接了一个漫长到仿佛地老天荒的吻。
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过去，也忘记了未来。
只剩下此刻。
彼此的呼吸。
彼此的心跳。
和唇齿间，那缠绵不绝的、属于对方的气息。
不知过了多久。
远处似乎传来年轻的说笑声，由远及近。
大概是晚自习下课的学生，路过这片小树林。
脚步声在靠近。
有短暂的停顿。
我听到一声低低的、带着善意的惊呼，然后是压抑的轻笑和窃窃私语。
“看那边……”
“哇，爷爷奶奶好浪漫……”
“嘘，小声点，别打扰人家……”
那些声音带着青春的朝气，和毫不掩饰的羡慕。
他们看到的，或许是夕阳下白发苍苍却依旧深情拥吻的画面，是爱情跨越岁月后最美好的样子。
他们不会知道，这平静的深情之下，曾有过怎样惊心动魄的过往。
但那不重要了。
脚步声和说笑声渐渐远去，消失在暮色里。
世界重归寂静。
我们缓缓分开了彼此。
额头依旧抵着。
呼吸都有些微乱，却不急促。
我睁开眼，对上他近在咫尺的目光。
那里面，所有的激烈情绪都已沉淀下去，只剩下一种水洗过的、清澈而深沉的温柔。
我们都笑了。
眼角漾开细密的纹路，像水面的涟漪。
眼眶依旧湿润，有泪光在闪烁，但那光芒，是暖的。
映着天边最后一抹瑰丽的霞光。
也映着彼此的模样。
这一生。
爱过。
恨过。
迷失过。
也寻找过。
最终。
还是爱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