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享单车的车轮碾过被烈日晒得发烫的柏油路面，发出枯燥的嗡嗡声。午后的阳光像融化的金子，泼洒下来，晃得人睁不开眼。热气从地面蒸腾而起，扭曲了远处的景物。我伏低身子，双腿机械地蹬着脚踏板，汗水几乎在离开毛孔的瞬间就被蒸发，只在皮肤上留下一层黏腻的盐渍。
风是热的，裹挟着汽车尾气和城市灰尘的味道，扑打在脸上。耳朵里灌满了各种噪音——刺耳的喇叭声，引擎的轰鸣，路边店铺嘈杂的音乐，还有行人模糊的谈话声。这座城市的脉搏在剧烈地跳动，喧嚣，浮躁，充满生命力。但这所有的热闹，都与我无关。我像一颗被发射出去的子弹，只有一个目标，沿着预设的弹道，穿透这重重障碍。
脑子里那张城市地图清晰无比。从城东别墅区到城西老街，最短路径，红绿灯数量，可能拥堵的路段……所有信息像代码一样流过。我选择了穿行一些小街巷，虽然绕一点，但能最大可能避开主干道的瘫痪式拥堵。小腿的伤口在每一次用力蹬踏时都传来一阵钝痛，像有根小针在里面不停地扎。腰背的酸痛也因为保持骑行动作而加剧。但我只是抿紧嘴唇，调整了一下呼吸的节奏，将疼痛感强行压下去，转化为驱动车轮向前的力量。
不能停。没有时间犹豫，更没有资格喊累。
周围的景象飞速倒退。光鲜的写字楼，拥挤的居民区，繁华的商业街，破旧的待拆迁房……这座城市的光鲜与落魄，像快速切换的幻灯片，从我身边掠过。我曾属于那片光鲜，如今却在这片落魄的阴影里挣扎求生。这种强烈的反差，像一根细刺，扎在心头，不深，但时刻提醒着我的处境。
骑到一半路程时，在一个红绿灯路口，我不得不停下来等待。旁边停着一辆开着窗的私家车，车里放着舒缓的情歌，空调的冷气飘出来一丝，带着甜腻的香氛味道。副驾驶座上的年轻女孩，正笑着喂开车的男朋友吃一口冰淇淋，男孩侧头咬住，眼神里满是宠溺。
那一刻，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了一下，猝不及防的酸楚涌上鼻腔。
曾几何时，也有过这样的瞬间。不是在这拥挤的街头，可能是在某个夏夜的海边，或者只是在他飞驰的车里，电台里放着同样的情歌，我也会笑着把零食递到他嘴边……那些记忆的碎片，带着阳光和海风的味道，带着无忧无虑的甜蜜，像潮水一样瞬间淹没过来。
我猛地闭了一下眼睛，深吸了一口灼热的、带着尾气的空气，强行将那些翻涌上来的画面压了下去。不能想。现在不是时候。回忆是奢侈品，是软肋，会消耗掉我仅存的气力。
绿灯亮了。我用力一蹬，单车再次窜出，将那份刺眼的甜蜜和随之而来的尖锐痛感，狠狠甩在身后。注意力重新聚焦在前方的路况上，聚焦在手腕上廉价电子表跳动的数字上。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像催命的鼓点。
终于，拐进了那条熟悉的、狭窄的老街。空气中弥漫着老城区特有的、混合着食物香气、潮湿和岁月痕迹的味道。“沈记糕团铺”那个古旧的招牌出现在视线尽头，门口果然已经排起了一条不算短的长龙。
心里微微一紧。估算了一下时间，离三点还有不到四十分钟。队伍移动的速度看起来并不快。
我赶紧找了个地方锁好单车，小跑着冲到队伍末尾站定。跑动加剧了心跳，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进眼睛里，一阵涩痛。我用手背胡乱抹了一把，微微喘着气，紧盯着前面队伍的动静。
排队的时间变得格外漫长。每一秒都像被拉长了。阳光直射在头顶，脚下的石板地反射着热气，像个蒸笼。周围的人大多是大爷大妈，或是些看起来像老主顾的街坊，互相打着招呼，闲聊着家长里短。这种充满烟火气的氛围，与我格格不入。我像个突兀的闯入者，浑身散发着与这里不相符的紧绷和焦虑。
耳朵里不可避免地钻进前面一对年轻情侣的对话。女孩靠在男孩身上，撒娇地说着对未来小家的规划，要买什么样的沙发，窗帘要什么颜色，男孩耐心地听着，偶尔插一句，语气里满是包容和憧憬。
“……到时候我们周末就可以自己做好吃的，像这样排队买点心，也挺有意思的……”女孩的声音带着甜甜的向往。
那种平凡的、触手可及的幸福，像一面镜子，照出我此刻的狼狈和不堪。心里那片荒芜之地，又被撒上了一把盐。我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再去听，不再去看。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前面那个小小的店铺窗口。
窗口里，热气腾腾。老师傅熟练地包着馅料，老板娘麻利地装盒、收钱。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桂花香和糯米的清甜气息。这曾经让我感到温暖和幸福的味道，此刻闻起来，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苦涩。
队伍缓慢地向前挪动。我不断看着表，手心因为紧张而微微出汗。眼看着前面的人一个个买到点心离开，窗口上挂着的“今日售罄”牌子仿佛随时会挂出来。
终于，排到我了。窗口里的老板娘抬头看了我一眼，大概是我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样子与常客不同，她愣了一下。
“要什么？”她问。
“桂花定胜糕，还有吗？”我的声音因为急促的呼吸而有些沙哑。
“还有最后三块。”老板娘边说边熟练地装盒。
“我都要了！”我几乎是抢着说道，同时飞快地掏出钱递过去。
拿到那个用牛皮纸仔细包好的、还带着温热气息的糕点盒时，我悬着的心才终于落回实处一半。像握着一枚至关重要的筹码。
来不及喘息，也顾不上擦汗，我抱着糕点盒，转身就往回跑。必须赶在三点前回去。
回程的路，似乎比来时要更加艰难。体力已经消耗了大半，午后的阳光也更加毒辣。汗水湿透了后背的衣服，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小腿的伤口因为再次的奔跑而传来一阵阵尖锐的疼痛，像有火在烧。肺叶因为急促的呼吸而火辣辣的疼。
但我不敢停下脚步。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回去。准时回去。
挤上地铁，在拥挤的人潮中紧紧护着怀里的糕点盒，像保护着什么稀世珍宝。换乘，出站，再次找到一辆共享单车，奋力蹬踏。
当我终于看到那栋熟悉的、在夕阳下泛着冰冷金属光泽的豪宅轮廓时，时间已经指向了两点五十八分。
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冲到大门前，指纹解锁，推开沉重的铜门。玄关里一片寂静，只有我粗重得像拉风箱一样的喘息声在回荡。
我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糕点盒，牛皮纸袋已经被我的汗水浸湿了一小块，但依旧完好。温热感透过纸袋传到掌心。
做到了。
在几乎不可能完成的条件限制下，我做到了。
没有喜悦，没有成就感，只有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虚脱，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了几秒钟，让急促的呼吸稍微平复一些。然后，直起身，整理了一下被汗水浸透、显得狼狈不堪的衣襟，用手背用力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和灰尘。
脸上，重新挂上那副惯常的、没有表情的平静面具。
抱着那盒历经“千辛万苦”才得来的、却早已失去原本意义的糕点，我迈着尽量平稳的步伐，朝着二楼书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