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三年的立春来得格外早，太液池的冰面刚融了一角，就有绿头鸭扑棱棱钻进去，搅得碎冰像撒了一地的碎银。后宫的青砖缝里冒出些嫩黄的草芽，沾着晨露，在阳光下闪着光 —— 这是苏凝推行新政的第三个月，连宫墙里的草木，都像是攒足了劲要往外冒。
安养院的回廊下，几位太妃正围着一张石桌晒太阳。张太妃手里捏着副新做的纸牌，是李答应她们用废纸糊的，边角还沾着点茶渍。她出了张 “九饼”，笑着看向对家的李太妃：“你昨儿个说医女教的按摩法管用，腿还疼吗？”
李太妃挪动了下腿，活动自如多了，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好多了！王医女说，再过些日子，我就能跟着你们去御花园散步了。” 她出牌时，银镯子在手腕上叮当作响 —— 那是苏凝让人按旧例给太妃们添的份例，虽不名贵，却闪着温润的光。
廊外传来一阵笑语，是几位低位嫔妃提着竹篮走过，篮子里装着刚从茶苑摘的新茶芽。“张太妃、李太妃，尝尝今年的头茬龙井？” 李答应从篮子里捧出一小撮，茶叶嫩得能掐出水，“苏大人说，这茶得用刚化的雪水沏，才够鲜。”
张太妃接过茶叶，放在鼻尖闻了闻，眼里泛起泪光：“我入宫四十年，还是头回喝上自己摘的新茶。” 从前她是皇后身边的掌事宫女，见惯了高位者对低位嫔妃的苛待，从没想过有一天，能和这些 “妹妹” 坐在一处喝茶说笑。
御花园的变化更大。从前划给高位嫔妃的 “禁地”，如今都拆了木栏，种上了各色花草。贤妃正和几个答应蹲在花圃里，手里拿着苏明远送来的《花草谱》，对着图谱辨认新栽的虞美人。
“这花叫‘倾国’，花瓣是绯红色的，像极了贵妃娘娘新做的那件宫装。” 一个小答应指着图谱，声音脆生生的。
贤妃笑着摇头：“什么倾国倾城，不过是朵花罢了。” 她摘下一朵白色的虞美人，别在小答应的发髻上，“你瞧，戴在你头上，比戴在我头上好看多了。”
小答应红了脸，却没躲闪，反而凑近贤妃，指着图谱上的 “三色堇” 问：“娘娘，这花真的能开出三种颜色吗？我想种在茶苑的边上，和茶树做伴。”
“当然能。” 贤妃接过她手里的水壶，帮着给花浇水，“等花开了，咱们就采些来，让小厨房做花糕吃。”
不远处的暖亭里，陈氏贵妃正和苏凝对弈。棋盘是新做的，用茶苑的老茶树根雕成的，纹理里还带着淡淡的茶香。陈氏执黑，苏凝执白，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 “嗒” 声。
“太后这步棋，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陈氏落下一颗黑子，围住了白棋的一角，“我原以为，废了殉葬、改了份例，后宫会乱成一锅粥，没想到……”
“没想到人人都盼着日子好过，没人愿意惹是生非，对吗？” 苏凝笑着落下一颗白子，巧妙地解了围，“就像这茶树，你给它足够的土和水，它就拼命长；你若天天想着修剪，反倒长不出好样子。”
陈氏看着棋盘上渐渐占优的白棋，忽然叹了口气：“从前我总觉得，高位者就得有高位者的架子，不然镇不住人。可如今才明白，让人敬你，比让人怕你，心里踏实多了。” 她想起前日李答应送来的茶，想起宫女说 “姐妹们都夸娘娘随和”，嘴角忍不住露出笑意。
苏凝抬眼看向她：“听说你让人把库房里的旧首饰都找出来，分给了低位嫔妃？”
“都是些压箱底的东西，放着也是放着。” 陈氏的语气有些不自然，“她们戴着好看，也算是物尽其用。”
兰端着新沏的茶走进来，听见这话，笑着接口：“娘娘不知道，昨儿个张答应戴着您给的玉簪子，在镜子前照了半宿呢。”
陈氏的脸微微泛红，拿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是新炒的龙井，带着清冽的香气，喝在嘴里，连带着心里都清爽起来。
傍晚时分，茶苑传来一阵欢腾。苏文茂带着李答应她们收完了头茬春茶，正用新摘的茶叶炒茶。铁锅烧得发烫，茶叶倒进去，发出 “沙沙” 的轻响，混着女子们的说笑声，飘得很远。
“苏大人，您看我炒的这锅，火候够不够？” 张答应用茶铲翻动着茶叶，额角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落在青布围裙上，洇出小小的湿痕。
苏文茂凑过去闻了闻，点头道：“不错！有股子烟火气，比去年宫里的贡茶还香。”
李答应捧着刚炒好的茶叶，用棉纸包好，递到苏文茂手里：“这包给太后送去，就说是我们姐妹的心意。” 她看着茶苑里新栽的乌龙茶苗，嫩绿的叶片在晚风中轻轻摇晃，忽然觉得 —— 这后宫，真的成了她们的家。
坤宁宫的暖阁里，苏凝捧着那包茶叶，指尖触到棉纸的温热。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御花园的灯笼一盏盏亮起，像落在人间的星辰。兰走进来，手里拿着一本新的建言簿：“娘娘，姐妹们又提了新建议，说想在安养院旁开个小绣坊，把绣品卖到宫外去，赚的钱就存起来，给年老的姐妹养老。”
苏凝翻开建言簿，见上面画着绣坊的图样，旁边写着 “绣品用茶染的布，定能卖出好价钱”，字迹娟秀，透着满满的期待。她拿起朱笔，在上面批了个 “准” 字，笔尖落下时，仿佛听见了绣针穿过布帛的轻响，听见了茶农采摘新茶的欢歌，听见了那些被压抑了太久的声音，终于在这春意里，唱出了属于自己的调子。
夜风吹过茶苑，带来新茶的清香。太液池的冰彻底化了，倒映着满天的星子，像无数双含笑的眼睛。后宫的春意，就像这悄悄漫过堤岸的春水，无声无息，却早已浸润了每一寸土地，让那些曾经枯萎的草木，都重新抽出了嫩绿的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