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秋意总比别处来得早。才过白露,坤宁宫檐角的铜铃就裹着凉意晃荡,风里卷着阶前枯败的梧桐叶,一路滚到景仁宫的朱漆门槛下,被扫地的小太监一脚碾碎。
淑妃正坐在临窗的软榻上翻一本《汉宫春晓图》,玉色的指尖划过画中簪花的仕女,目光却落在窗棂外 —— 那里有三只灰鸽正啄食檐下的谷粒,其中一只腿上绑着极细的银线,线尾系着卷成米粒大小的纸团。她唇角勾起一抹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笑,抬手将暖炉往怀里拢了拢。
“娘娘,坤宁宫那边刚送了消息。” 心腹刘嬷嬷掀帘进来,脚步声轻得像猫,“皇后娘娘今早只喝了半碗燕窝,砸碎了康熙爷年间的霁蓝釉茶盏,说是底下人伺候得不用心。”
淑妃翻过一页画册,声音懒懒洋洋的:“不用心?怕是心里头那点气没处撒吧。” 她放下画册,接过刘嬷嬷递来的参茶,茶盖刮过碗沿,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她娘家那点事,查得怎么样了?”
“回娘娘,刑部昨儿夜里又审了三房的管事,招了不少新鲜的。说是前两年黄河决堤,户部拨的赈灾银,过了他们家的手,就短了三成。还有江南盐道的缺,也是他们家拿了二十万两银子买通吏部,才给了自家表亲。” 刘嬷嬷压低声音,眼底闪着精明的光,“如今人证物证都齐了,就等陛下一句话 —— 依老奴看,这中宫的位置,怕是坐不稳了。”
淑妃吹了吹茶沫,热气模糊了她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睛,眼尾微微上挑,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锐利:“坐不稳是自然。只是这宫里的位置,从来不是空出来就能占的。”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窗外那几只鸽子,“皇后倒了,有些人怕是要以为,天就该轮到她们亮了。”
刘嬷嬷心里透亮。她口中的 “有些人”,明着是指最近常去养心殿侍疾的贤妃,暗里说的,却是那个连名分都还没定,却能让陛下连着半月宿在碎玉轩的苏凝。
说起苏凝,淑妃指尖在茶碗沿上轻轻敲了敲。那姑娘是去年选秀时被刷下来的,原该回江南老家去,偏生在御花园给陛下唱了支《采莲曲》,调子清凌凌的,像碎玉落进水里,就这么入了陛下的眼。留她在宫里当个御前侍墨的女官,本不算什么,可架不住陛下上心 —— 上个月陛下生辰,谁都送了奇珍异宝,就她,画了幅《秋江独钓图》,陛下竟摆在了养心殿的案头,日日看着。
“那苏姑娘…… 昨儿还去坤宁宫给皇后请安了?” 淑妃忽然问。
“是,” 刘嬷嬷答得快,“不过没进门,在宫门口站了盏茶的功夫,就被皇后身边的掌事太监拦了,说是‘娘娘病着,不见外人’。依老奴看,皇后是怕她在陛下面前替自己说好话呢。”
淑妃轻笑一声,笑意却没到眼底:“替皇后说话?她怕是没那个心思。” 她太清楚苏凝那副模样了,看似温顺柔和,骨子里却有股韧劲,就像江南的水,平时安安静静的,真要遇上坎儿,能绕着弯子往前淌。这些日子皇后被禁足,她明面上没去探望,暗地里却托小厨房给坤宁宫送过两次莲子羹 —— 说是 “看在同乡的情分上”,谁不知道皇后的母家是江南望族?这步棋走得,既不得罪失势的皇后,又在陛下那里落了个体恤的名声,倒是比贤妃只会哭哭啼啼高明多了。
“娘娘,” 刘嬷嬷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咱们备下的那些东西…… 是不是该动了?”
淑妃抬眼看向她,目光沉沉的。她知道刘嬷嬷说的是什么 —— 那些模仿苏凝父亲苏学士笔迹的 “密信”,那些从旧书堆里翻出来的、能证明苏家与敌国商人有过往来的账册残页,还有那个被她们藏在城郊破庙里的 “证人”—— 当年苏家辞退的账房先生,早就被灌了迷魂汤,只等着时机一到,就去刑部 “自首”。
这些东西,是她半年前就开始准备的。那时候皇后还稳稳地坐在中宫,苏凝也只是个不起眼的女官,可她心里清楚,后宫这潭水,从来没有永远的赢家。皇后的外戚势力太大,陛下早有不满;苏凝的父亲在朝中声望日高,又是清流领袖,挡了多少人的路?她不过是顺水推舟,提前铺好了路。
“急什么?” 淑妃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茶味醇厚,带着点回甘,“皇后这棵大树还没彻底倒呢,现在动,容易被溅一身泥。” 她放下茶碗,指腹摩挲着冰凉的碗沿,“再等等,等陛下彻底厌了皇后,等朝臣们都盯着外戚案的时候,咱们再把这把火,烧得旺一点。”
刘嬷嬷点头应着,心里却忍不住佩服。自家主子就是这点厉害,总能沉得住气。前阵子皇后刚被禁足时,贤妃就忍不住跳出来,借着 “替陛下分忧” 的由头,罚了坤宁宫几个太监,结果被陛下轻飘飘一句 “后宫不得干政” 堵了回去,还落了个 “落井下石” 的名声。
淑妃看着刘嬷嬷的神色,知道她在想什么,又道:“你让人去盯着碎玉轩,看看苏凝这几日都见了谁,说了什么。尤其是…… 她跟她父亲递了消息没有。”
“老奴已经安排了人,” 刘嬷嬷答得干脆,“苏姑娘这几日除了去御前侍墨,就是在自己院里看书练字,没见外人。至于家书,倒是托驿站送过一封,不过咱们的人查了,就是些寻常的问安话,说宫里一切都好,让苏大人放心。”
“放心?” 淑妃冷笑,“等咱们的东西送上去,他想放心也难了。”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冷风灌进来,吹得她鬓角的珍珠步摇轻轻晃动。远处的角楼在暮色里显出模糊的轮廓,飞檐翘角,像一头蛰伏的巨兽,正冷冷地看着这宫里的起起落落。
“对了,” 淑妃忽然想起什么,回头看向刘嬷嬷,“前几日让你寻的那支百年老山参,送过去了吗?”
“送了,给了养心殿的张总管,说是娘娘您特意寻来给陛下补身子的。” 刘嬷嬷笑道,“张总管说了,陛下这几日为了皇后的事熬夜批奏折,眼下都青了,正需要这个呢。”
淑妃满意地点点头。陛下近来心烦,最忌讳旁人提皇后的事,与其像贤妃那样急着表忠心,不如做点实在的。她知道陛下爱吃甜食,特意让小厨房做了桂花糕,明早送去养心殿;知道陛下夜里看书费眼,让人寻了最好的夜明珠,镶在书房的灯盏上。这些事看似琐碎,却最能暖人心 —— 尤其是在这人人自危的时候,一点细微的关怀,往往比千言万语更管用。
“还有,” 淑妃又道,“让采月去碎玉轩一趟,送两匹新得的云锦过去,说是‘前几日陛下赏的,想着苏姑娘喜欢这些鲜亮的颜色,分她两匹做件新衣裳’。”
刘嬷嬷愣了一下:“娘娘,这时候送东西给她…… 会不会让人觉得咱们跟她走得近?”
淑妃瞥了她一眼,眼底带着几分嘲弄:“走得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她要让所有人都觉得,她和苏凝是 “交好” 的,等将来苏凝出事,谁也不会怀疑到她头上。再者,那云锦是江南织造新贡的,上面绣的缠枝莲,跟苏学士去年给陛下贺寿时送的那幅屏风上的花样,几乎一模一样 —— 送这个去,既是示好,也是暗暗提醒苏凝:你的根,在你父亲那里;而你父亲的命,很快就要捏在我手里了。
刘嬷嬷瞬间明白过来,忙躬身应道:“老奴这就去安排。”
淑妃重新坐回软榻上,窗外的灰鸽已经飞走了,只留下几粒散落的谷米。她拿起那本《汉宫春晓图》,指尖停在画中一处宫殿的飞檐上 —— 那檐角的铜铃,和坤宁宫的一模一样。
她想起刚入宫时,皇后还笑着拉她的手,说 “妹妹聪慧,将来定能帮本宫打理好后宫”。那时的她,确实想过安分守己,可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或失宠、或病逝,看着陛下对新人的新鲜劲儿一阵换过一阵,她才明白,安分守己的人,在这宫里是活不长的。
皇后的错,不在于贪腐,而在于太蠢,以为娘家势力大就能高枕无忧;苏凝的错,也不在于恃宠而骄,而在于太碍眼,挡了她的路。
风又起了,吹得窗纸簌簌作响。淑妃合上画册,殿内的烛火跳了跳,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像一头蓄势待发的孤狼。
她知道,快了。等坤宁宫的梧桐叶落尽,就是她收网的时候。到那时,这紫禁城的风,该往她这边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