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的门槛比碎玉轩高了三寸,苏凝踏上石阶时,裙角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素色的衬裙。守在门口的太监见了她,眼神里带着几分惊讶——自太子病倒后,皇后便极少见外客,苏凝这新晋贵人,竟能得允踏入东宫,已是极大的体面。
“贵人稍等,奴才这就去通报。”太监说着就要往里走,却被苏凝拦住了。
“不必了,”她声音轻缓,目光越过太监看向院内,“我自己进去就好,皇后娘娘想必在佛堂。”
东宫的庭院静得能听见落叶的声响,青砖地上的青苔被扫得干干净净,却掩不住那份沉沉的压抑。佛堂在庭院东侧,门虚掩着,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诵经声,带着一种疲惫的沙哑,正是皇后的声音。
苏凝轻轻推开门,檀香扑面而来,让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佛堂不大,正中供着尊观音像,香炉里的三炷香燃得正旺,青烟缭绕中,皇后跪在蒲团上,背影单薄得像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
她穿着一身灰布素衣,头上没戴任何珠钗,乌发用根木簪简单挽着,鬓角的白发在香火映照下格外刺目。手里的佛珠转得极快,嘴唇翕动着,诵经声却断断续续,时不时被压抑的哽咽打断。
“臣妾参见皇后娘娘。”苏凝躬身行礼,声音轻得怕惊扰了这份沉寂。
皇后的诵经声戛然而止,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转过身,眼眶红肿得像核桃,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见是苏凝,她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浓浓的疲惫:“起来吧,坐。”
宫女搬来圆凳,苏凝坐下时,才发现皇后的手在微微颤抖,指尖泛着不正常的青白色。佛案上摆着个小小的虎头枕,针脚细密,显然是给太子绣的,只是还没绣完,针插在枕头上,线团滚落在地。
“听说太子殿下近日好些了?”苏凝轻声开口,目光落在佛案上的药碗——里面的药渣还没倒,散发着苦涩的味道。
皇后拿起药碗,指尖摩挲着冰凉的瓷壁,声音沙哑:“时好时坏,昨夜又烧起来了,太医说……说毒素已经侵入肺腑,能不能挺过这个冬天,全看天意。”
她说得平静,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砸在药碗里,溅起细小的水花。苏凝这才注意到,她的袖口沾着些药渍,显然是彻夜照顾太子,连衣服都没顾上换。
“娘娘,”苏凝沉默片刻,决定开门见山,“臣妾近日查到些事,或许……或许与太子殿下的病有关。”
皇后的手猛地一顿,药碗“哐当”撞在佛案上,差点掉在地上。她抬起头,眼中满是震惊和慌乱,嘴唇哆嗦着:“你……你查到什么了?”
苏凝从袖中取出那个装着腐心草粉末的油纸包,放在佛案上:“娘娘认得这个吗?”
皇后的目光触及那灰绿色的粉末,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子一软,差点从蒲团上栽下去。苏凝连忙扶住她,才发现她浑身冰冷,像揣了块寒冰。
“是……是这个……”皇后的声音带着哭腔,指着油纸包,“太医说……说太子体内的毒素,就是这个东西!我找了好久,问遍了太医院的人,都没人知道这是什么,你……你从哪找到的?”
“从浣衣局张婆子那里。”苏凝扶她坐稳,声音凝重,“她招认了,是淑妃让她把这东西混在太子的饮食里,日复一日,才……才让殿下成了如今这样。”
皇后猛地捂住嘴,压抑的呜咽声从指缝里挤出来,像受伤的兽在悲鸣。她不是不知道太子的病蹊跷,只是不敢深究——淑妃有父兄在朝中撑腰,权势滔天,她一个无权无势的皇后,除了隐忍,别无他法。
“我早该想到的……”皇后的声音破碎不堪,“她每次来东宫,都带着亲手做的点心,太子爱吃,我便没拦着……去年冬天,我在小厨房外听见她跟王厨子说话,说什么‘火候要慢,急不得’,当时我没在意,现在想来……那根本不是说点心,是说……是说这毒药啊!”
她越说越激动,胸口剧烈起伏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我偷偷换过太子的饮食,可她总能找到别的法子!汤羹里、茶水里、甚至……甚至水果上都抹了东西!我守着太子寸步不离,可还是防不胜防……我这做母亲的,连自己的孩子都护不住,我有什么用啊!”
苏凝看着她崩溃的模样,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皇后是后宫最尊贵的女人,却活得比谁都憋屈——皇帝的宠爱是淑妃的,前朝的势力是淑妃家族的,她手里唯一的筹码就是太子,如今连这筹码都快被人夺走了。
“娘娘,”苏凝递过帕子,声音温和,“您不是没用,您的隐忍,是为了保护太子。若是您当时戳穿了淑妃,以她的狠辣,怕是会对殿下下更重的手。”
皇后接过帕子,擦着眼泪,却怎么也擦不干净:“可我忍了这么久,太子还是成了这样……太医说,他的身子亏空得太厉害,就算救活了,也……也可能落下终身病根……”
她说着,忽然抓住苏凝的手,眼神里带着一丝绝望的祈求:“苏贵人,你能查到这些,一定有办法是不是?求你帮帮我,救救太子!只要能救他,我……我什么都愿意给你,哪怕是这后位,我也可以让给你!”
“娘娘言重了。”苏凝回握住她冰凉的手,语气坚定,“臣妾不是为了后位,只是看不惯淑妃如此狠毒。太子是国之储君,绝不能让奸人得逞。”
她将王厨子的死、张婆子的招供、还有那半块刻着“忠”字的玉佩一一告诉皇后,皇后的脸色随着她的话变幻着,从震惊到愤怒,再到深深的恐惧。
“她的父兄……连前朝的人都敢插手东宫之事?”皇后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他们就不怕陛下怪罪吗?”
“他们怕,却更想掌控储君。”苏凝的语气凝重,“若是太子真有个三长两短,或是被他们拿捏住把柄,将来不管谁继位,都得看他们脸色。”
皇后沉默了,良久,才缓缓道:“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她站起身,走到佛案前,拿起那支没绣完的虎头枕,眼神渐渐变得坚定:“我不能再忍了。为了太子,就算拼了这条命,我也要让淑妃和她背后的人付出代价。”
她将虎头枕放在观音像前,对着佛像深深一拜,再抬起头时,眼中的泪水已经干涸,只剩下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苏贵人,”皇后转过身,目光与苏凝相对,“你我联手,如何?”
苏凝看着她眼中的坚定,郑重地点点头:“臣妾遵皇后娘娘之命。”
这一刻,两个身份悬殊、处境各异的女人,因为同一个目标,结成了最隐秘的同盟。皇后的隐忍终于到了尽头,而苏凝知道,这场风暴的核心,即将从后宫蔓延至前朝,无人能置身事外。
离开东宫时,夕阳正将宫墙染成金红色。苏凝回头望了一眼那扇紧闭的宫门,仿佛能看到皇后跪在佛前的身影,在香火缭绕中,褪去了所有软弱,露出了母亲最坚硬的铠甲。
隐忍不是退让,是为了在最合适的时机,给予敌人最致命的一击。而这个时机,已经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