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良娣被赐白绫的消息像块巨石,在东宫的湖面砸开层层涟漪。消息传到各宫时,正是晚膳时分,许多人握着筷子的手猛地一顿,窗外的蝉鸣仿佛都变得刺耳起来。
西配殿的门被贴上了封条,朱红的纸上用墨笔写着 “禁地” 二字,墨迹未干,透着股森然的寒意。几个小太监正在收拾柳良娣的遗物,动作慌张,像是怕沾染上什么晦气。一只玉簪从箱底滚出来,摔在地上断成两截 —— 那是去年太子赏赐的,如今成了无人问津的废品。
“听说了吗?柳良娣到死都喊着冤枉,说自己只是被父亲利用了。”
“冤枉?太后都搜出牵机引了,还有她跟宫外的通信,证据确凿,怎么可能冤枉?”
“可她父亲是礼部侍郎啊,怎么敢跟废黜的淑妃家族勾结?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回廊下的宫女们窃窃私语,见苏凝带着晚翠走来,慌忙低下头,脚步匆匆地散开。苏凝的目光扫过她们慌乱的背影,指尖微微发紧 —— 这些人里,谁是真心担忧,谁是故作惊慌,谁又在暗中观察,她分不清,也不必分清。如今的东宫,早已是人心浮动的筛子,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引来无数双眼睛。
“娘娘,太后在偏殿等着呢。” 晚翠轻声提醒,将一件披风搭在她肩上,“夜里凉,仔细着凉。”
苏凝拢了拢披风,走进偏殿时,正看见太后坐在窗边翻账册。烛火在她银白的发丝上跳动,映得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忽明忽暗。桌上摆着碗莲子羹,早已凉透,显然没动过。
“来了?” 太后抬眼,将账册推到她面前,“你看看这个。”
账册上记着柳家近三年的账目,一笔笔银钱往来清晰可见。其中最大的一笔,是去年冬天收到的五千两白银,备注栏里写着 “友人所赠”,日期恰好是柳良娣被选入东宫的前一月。
“这‘友人’,就是淑妃的哥哥,前户部尚书苏明哲。” 太后的声音带着寒意,“五千两买一个东宫良娣的位置,苏明哲倒是舍得。只可惜,他们千算万算,没算到哀家会亲自查。”
苏凝的指尖划过那行字迹,纸页粗糙的纹理硌得指腹发疼:“柳侍郎官居礼部,虽不算显赫,却掌管着科举名录,若是被他们拉拢,怕是会在科考里动手脚,安插自己的人。”
“不止。” 太后摇头,从账册里抽出一张字条,“这是从柳侍郎府里搜出来的,上面写着‘六月初三,东宫宴,伺机而动’。六月初三是太子的生辰,按例要在东宫设宴,宴请文武百官 —— 他们原是想在那天动手,让太子在百官面前出丑,再扣上‘德行有亏’的帽子。”
苏凝心头一凛。生辰宴上动手,当着满朝文武的面 —— 这手段比在药里下毒更狠,一旦成功,太子不仅性命难保,连名声都会被彻底毁掉。
“幸好太后发现得早。” 苏凝低声道,后背已渗出冷汗。
太后却没接话,只看着窗外的夜色。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树影,像一张无形的网。“哀家执掌后宫四十多年,见过的阴谋诡计比你们吃的米还多。” 她忽然开口,声音带着几分疲惫,“当年先帝在时,皇子们为了储位,斗得血流成河;如今景琰当了太子,还是有人不肯罢休。这东宫的裂痕,不是一天两天了。”
苏凝垂首道:“儿媳明白。柳良娣只是个开始,后面还会有更多的人跳出来。”
“所以更要查到底。” 太后的拐杖在地上顿了顿,“柳侍郎招了,说苏明哲在京郊养了一批死士,专做暗杀的勾当。去年容国公府的公子‘意外’坠马,前年御史台的李大人‘病故’,恐怕都跟他们有关。”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苏凝身上:“你是太子妃,将来要母仪天下,不能只懂温婉贤淑。这深宫里,心慈手软就是自寻死路。”
苏凝抬起头,迎上太后的目光。那双眼虽已浑浊,却透着洞悉一切的锐利,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古井,藏着多少风雨,多少血泪。“儿媳记下了。” 她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只要能护着太子,护着东宫,儿媳不怕。”
太后看着她,忽然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像冰霜初融:“好孩子。当年选你做太子妃,没选错。” 她将那本账册合上,“柳家的事,哀家让大理寺接着查,定要把苏明哲的死士揪出来。你呢,好好照看太子,等他醒了,告诉他,祖母替他撑着。”
苏凝屈膝行礼:“谢太后。”
走出偏殿时,夜风带着凉意吹来,吹动她的披风。回廊上的灯笼忽明忽暗,照得人影忽长忽短,像一个个晃动的鬼影。她知道,太后说的 “裂痕”,不仅是东宫的,更是人心的 —— 那些隐藏在笑脸背后的算计,那些看似恭敬下的背叛,那些口口声声 “为了太子” 实则各怀鬼胎的人……
药房的方向传来动静,是禁军在搬运证物。苏凝停下脚步,远远望去,只见火把的光映红了半边天,像一场烧不尽的野火。她忽然想起柳良娣被押走时的哭喊,想起王德福瘫在地上的绝望,想起那些散落一地的药渣和账册 —— 这些都是裂痕的碎片,拼凑出东宫最真实的模样。
“娘娘,夜深了,回去吧。” 晚翠轻声提醒。
苏凝点头,转身往寝殿走去。路过西配殿时,她特意看了一眼,封条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一道无法逾越的界限。墙根下的草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像是有人在低声啜泣。
回到寝殿,太子依旧睡着,只是呼吸比前几日平稳了些。苏凝坐在床边,轻轻握住他的手。他的手不再像冰块,有了一丝暖意,指尖微微动了动,像是在回应她的触碰。
“景琰,” 她低声呢喃,“裂痕总会有的,但只要我们一起,总能一点点补上。”
月光透过窗棂照在太子脸上,他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像只休憩的蝶。苏凝看着他,心里忽然安定下来。太后说得对,东宫的裂痕不是一天造成的,修补也需要时间。但只要她们守住本心,一步一步走下去,总有云开雾散的那天。
窗外的蝉鸣渐渐歇了,夜色越来越深。偏殿的烛火还亮着,太后的身影映在窗纸上,始终未动,像一座不倒的山,替这摇摇欲坠的东宫,挡住了深夜的寒风。
而那些隐藏在裂痕深处的污秽,在月光的照耀下,正一点点暴露出来,等待着被彻底清扫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