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上的风,带走了金陵城最后的繁华气息。
数日后,林羽和祝青鸾抵达了河间县。
这里是京畿通往北方的要冲,商旅不绝,码头兴盛。
街道上人来人往,叫卖声此起彼伏,一派繁荣景象,看不出任何被邪教侵蚀的端倪。
越是如此,越说明问题。
真正的毒瘤,总是藏在最光鲜的皮肉之下。
两人寻了一家看起来最寻常不过的客栈住下,名叫“四海通”。
房间不大,陈设简单,一张木板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仅此而已。
与慈安宫的奢华相比,这里简直可以说是简陋到了极点。
祝青鸾却没有任何不适。
她好奇地摸了摸那张铺着粗布被褥的床板,又看了看窗外喧闹的街道,那双大眼睛里,竟透着一丝新奇与安心。
比起赵家那间比冷宫还不如的柴房,这里已是天堂。
店小二很快送来了饭菜。
一盘炒青菜,一碗豆腐汤,两碗白米饭。
清汤寡水,没什么油星。
祝青鸾却吃得格外香甜,将一整碗饭都吃得干干净净。
在宫里,虽然锦衣玉食,但她总是食不下咽,如今这粗茶淡饭,反而让她找回了食欲。
林羽只是静静地看着,心中那份因果牵连的感受,愈发清晰。
午后。
太阳正烈,街上的行人却不见减少。
林羽带着祝青鸾,来到了城南最热闹的一片街区。
这里是三教九流的汇集之地,耍猴的,卖艺的,说书的,还有一排排给人算命看相的摊子,鱼龙混杂,信息也最为灵通。
林羽熟门熟路地寻了个角落。
她从随身的布包里,取出一块半旧的蓝布铺在地上,又拿出两只小马扎。
最后,她展开一根竹竿,上面挂着一面洗得发白的幡子。
幡子上,用墨汁写着八个大字。
“铁口直断,红白法事”。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丝毫的拖沓,仿佛已经做过千百遍。
祝青鸾站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她从未想过,自己尊贵无比的太后师尊,那位连皇帝都要恭敬对待的太后娘娘,做起这等江湖营生,竟是如此的熟练。
这……
“师尊,我们……我们这是做什么?”祝青鸾凑上前,压低了声音,满脸都是困惑。
林羽没有像其他算命先生一样扯着嗓子吆喝。
她只是慢条斯理地从布包里,又摸出了一把看起来颇有年头的二胡,架在腿上。
“入乡随俗。”
她一边调试着琴弦,一边淡淡地回答。
“这是我们清风观的看家本事,也是行走江湖最好的伪装,更是探听消息最有效的手段。”
“你,必须学会。”
话音落下,一阵苍凉而悠扬的曲调,从她指尖的弓弦下流淌而出。
不是什么名曲,只是一些不成调的零散音符,却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味。
在这喧闹嘈杂的街市中,这股苍凉的乐声显得格格不入。
但又奇异地,将周围的喧嚣都压下去了几分。
不少路过的行人,都忍不住投来好奇的一瞥。
祝青鸾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师尊。
阳光下,她一身青色道袍,须发皆白,那份拉着二胡的专注与落寞,却仿佛与天地融为了一体。
这一刻的她,不是太后,就是一个行走在红尘俗世,尝遍了人间百味的孤寡道人。
“乐器,也是法器的一种。”林羽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继续低声对她说道,“音律可以沟通天地,安抚鬼神,自然也能影响人心。你想学哪一种?”
祝青鸾愣住了。
学乐器?
她想起了在赵府时,赵婉儿弹奏的古琴,高雅华贵。
也想起了在皇宫中,那些乐师演奏的编钟,庄严肃穆。
但不知为何,她的脑海里,浮现出的却是小时候在乡下,村里有人家办红白喜事时的场景。
那吹得天响,能从村头传到村尾,让所有人都听见的乐器。
“师尊,”她想了想,很认真地回答,“我想学唢呐。”
“噗……”
林羽拉二胡的手,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一个音符瞬间跑偏,发出一声刺耳的杂音。
她停了下来,转头看着祝青鸾,那张苍老的面容上,透出一丝古怪。
祝青鸾被她看得有些发毛,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小声地补充道:“不……不行吗?我觉得那个……很热闹。”
林羽看着她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这孩子,果然是翠丫。
连这清奇的思路,都一脉相承。
“很好。”林羽点了点头,重新拉动了弓弦,“唢呐很好。”
“百般乐器,唢呐为王。一声吹响,黄金万两。”
“从出生吹到升天,婚丧嫁娶,开张祭奠,都离不开它。”
“很符合我们‘红白法事’的业务范围,一条龙服务,很专业。”
祝青鸾听得一知半解,但见师尊没有反对,还夸奖了自己,心里顿时松了口气,脸上也露出了浅浅的笑容。
当天下午,林羽便带着她去乐器行,买了一支崭新的唢呐。
此后的数日,河间县城南的街角,便出现了一道奇特的风景线。
一个白发坤道,每天雷打不动地坐在那里,拉着他那把破二胡,曲调时而悲凉,时而欢快,就是不成个完整的调子。
他身旁,还坐着一个蜡黄脸皮的小道姑。
小道姑每天都抱着一支崭新的唢呐,鼓着腮帮子,吹得满脸通红。
“嘀嘀——哒——呜——”
那声音,惊天地,泣鬼神。
时常能把旁边耍猴的猴子吓得一蹦三尺高,也能让路过的孩童哇哇大哭。
师徒二人的摊位,显得格外奇特,生意自然也是门可罗雀。
偶尔有几个被二胡声吸引过来的人,一听到那魔音贯耳的唢呐,也都立刻绕道而走。
她们每天忙活一整天,赚取的铜板,将将够两人的饭钱和房钱。
生活清苦到了极点。
可祝青鸾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安宁。
白天,她跟着师尊摆摊,笨拙地学习着如何控制气息,如何吹出完整的音节。
晚上,回到那间狭小的客房,师尊会指导她打坐修行,讲解符箓法术的奥秘。
没有人打骂她,没有人嫌弃她。
她犯了错,师尊会耐心指正。
她吹出了一个完整的调子,师尊会不咸不淡地夸一句“还行”。
饿了就吃饭,困了就睡觉。
用自己吹唢呐赚来的钱,去买一个热腾腾的肉包子,那滋味,比皇宫里的任何山珍海味都要香甜。
她的心,前所未有的踏实。
这天傍晚,夕阳西下,师徒二人正准备收摊。
一个身材魁梧,面带凶相的壮汉,却径直走到了她们的摊位前,停下了脚步。
他身上穿着短褂,肌肉虬结,一看就是码头上做苦力的脚夫。
壮汉的脸上,带着与他凶恶外貌截然不符的焦急与惶恐。
他看了一眼幡子上的字,又看了看林羽,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又有些犹豫。
林羽放下了二胡,抬起头,平静地看着他。
“这位居士,有事?”